孟星河未见着,倒是孙翁老出来迎客,听说紫苏病着,捻须道:“也不急在三日,左右都是一家人,那就换个日子,七日后也是个吉日,再把紫苏姑娘接回来。”又去生药铺里拎了几包药回来,“乡下郎中的药未必好使,还是自家的药好些。”
倒一字未提旁的事情,把人都搪塞回来。
七日后,紫苏身上这病还不见大好,也许是郁燥失意,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眼见着人消瘦下去。
施家倒是派人来看了一眼,只道:“紫苏姑娘只在家安心养病,何时病愈了,再入府也不迟,老夫人和大哥儿,心里头都惦记着你呢,心安吧。”
没什么不心安的,床头还搁着施家赏下来的金银珠宝、衣裳首饰呢。
紫苏听言,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替我谢谢老夫人和大哥儿,我心里头也念着主子。”
这么再养了几日,紫苏身上的病倒是好得七七八八,能坐能行,但也不见施家来人问,家人里又遣人去施家问消息,黑夜才回来:“施家三小姐几日就要嫁了,这阵儿施家上下都忙得乱糟糟的,到处是客,去问门房,半日也不见有人传消息,后来天黑才有人出来说,不得闲,只让等着,空时总会来接,再问到底何时,那人又说,短则十天半月,长也长不到哪去”
家里人问紫苏:“这话听起来有些蹊跷,那施家大哥儿不是对你挺好的么,说要纳妾,怎么推三阻四,如何一点也不上心。”
紫苏并不言语。
“实在不行,挑个日子,家里雇个喜轿,把你送到施家去。”
“浑话,哪有做女子的,自己把自己送亲的”
紫苏知道,这接亲的日子,可能会来,可能永远也不会来,即便来了,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过的,不把她戳出千疮百孔不会罢休。
也许是一直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
冷冷的眼,随手可捏死的蝼蚁。
半夜里,房里烧起了一把火,火是从喜服上先烧起的,而后是那些鲜亮的缎子、衣裳、床帐、屋舍
邻里众人把紫苏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上烧伤了一块,烟灰把嗓子熏坏了。
消息传到施家,上上下下忙着云绮的婚事,半点也不得空,大家都坐在主屋陪施老夫人说话,孟星河听下人说罢,皱了皱眉:“不吉利。”
“不过是她病着,晚两日去接,又逢着云绮的事,倒开始想不开寻短见了。”他声音平平淡淡,“不识抬举。”
施老夫人也觉得不吉利,全家人更觉得不吉利。
人是不能要的。
“念在她服侍我多年的份上,把她的奴契归还与她,让她自己过活吧。”孟星河道,“那些聘礼烧了就烧了,也不再追究。”
施老夫人想了想,也只能点头:“就这样吧。”
旁侧也有外人在,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府上这样的人家最是少见,老夫人、大哥儿都是心善的,必有福报。”
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出个弧度,露出个不知是讥诮还是敷衍的笑。
第67章第67章
云绮的婚事没有大肆操办。一是方家清贫, 二是施家近来闹的那些事,多少伤了根本,施老夫人不愿招惹太多风言风语, 只请了一帮子女眷提前几日来暖房。
况家阖府都来了,苗儿的肚子已完全显出来,况学小心翼翼扶着, 生怕有个闪失。苗儿领着婢女去内院,先拜了施老夫人, 再贺了云绮和桂姨娘,最后往蓝家去。
田氏和芳儿都在屋内枯坐, 原来是田氏羞于出来见客,施家也不愿让她过来, 脸面丢尽,日子不好过, 田氏只翘首盼着蓝可俊归家,掐指一算都两个多月过去了,路上再耽搁, 想来标船也快回江都了。
田氏见大女儿养得面色红润, 身条丰盈,再一呷手边的淡茶,话里话外也忍不住怨天怨地。
苗儿不耐烦听母亲说这些,皱眉道:“如今有片瓦栖身, 母亲就该感恩戴德,成日抱怨这些有何益处, 还白损了自家阴鸷。”
她向来温顺,从不辩驳田氏的话语,如今嫁了人倒有了几分底气, 田氏听女儿这般说,心底也凉了三分,赌气道:“你如今是有了好日子,对我们不闻不问,心里也百般嫌弃,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
苗儿心里也有气,直冲冲从椅上站起来,扶着婢女的手就往外走,往外头去寻姜云韶。
姜云韶不在主屋里陪施老夫人,也不陪着女眷坐,正和孙先生在厢房清点云绮的嫁妆,一共六十四台箱笼,都用红绸扎着,贴着大红喜字,这些今日都要送到方家去,瞥见苗儿过来,只怕脚下东一只西一只的箱笼绊着孕妇,姜云韶连过去扶:“这儿乱糟糟的,姐姐当心脚下。”
苗儿目光在那些箱笼上扫过,晓得这其中有不少是当年施家为姜云韶添置的嫁妆,如今都给了云绮,那姜云韶的婚事施家是如何打算?
她心头存着疑惑,又不便多问,只含糊道:“我和三妹妹,都沾了二妹妹的光”
姜云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这些都是祖母先备着的,也不拘给谁,我也是用不上的,三妹妹能用再好不过”
两人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来孟星河也来,穿着件很是鲜亮的云中紫的绢衫,衣领袖摆缀着团花蛱蝶,行步风流,尽显清俊,正配着姜云韶的杏子红的裙,落在眼里都是鲜妍可人。
正逢着吉时,礼乐奏起,炮仗高燎,家丁将嫁妆一架架抬出去。观嫁妆正是女方家最紧要的一项,家里宾客听见鞭炮声,晓得到了时辰,都聚集在道旁,见那些床、橱、妆奁镜架、花瓶、锦被一架架往外走,纷纷鼓掌喝彩,姜云韶唯恐人群挤着苗儿,携手出去:“我们去看看云绮妹妹。”
云绮年龄还小,自己也没料防就这么嫁了,见着耳边人说话,外头又抬嫁妆又唱和,还有专请来的伴婆左右说着喜庆话,坐得又羞又别扭。
苗儿肚子沉,早早就被况学接去,安置在客房里,这夜里陪着云绮的只有姜云韶一人,姐妹两人合躺在一张床上,云绮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上一次姐妹两人有这么亲近的时候,还是在绣阁里,那也是很久之前了。
“嗳,你睡了吗?”云绮轻声喊。
“没有。”姜云韶闭着眼回她。
“没嫁给张圆,你心底难受吗?”云绮翻了个身,问她。
“嫁给方玉,你难受吗?”姜云韶反问她。
云绮噘嘴,起初还不说话,闷了半日:“起初难受,后来想通了,就好些”
“我也一样。”姜云韶回道,“想通了就好了。”
“那不一样。”云绮嘟囔,“我和你不一样”
云绮声音低下去:“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坏,但也不是太坏”
姜云韶咯咯笑了。
云绮见她笑得灿烂,倒回枕上,低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从进这个家门,你都是故意的,大家都偏心你,特别是大哥哥”
“后来我想你和大哥哥感情那样好,也许是你们两个都一样表里不一”她突然谈兴大起,“在你没来家之前,家中只有祖母、爹爹、大娘子和姨娘、大哥哥和我。哥哥要念书,所以爹爹更喜欢带我玩,每回我跟哥哥说那些吃的玩的,他都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但我随口说出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有时候我觉得大哥哥样样都好,孝顺祖母,爱护家里,温柔体贴,又觉得不是这样”云绮嘀咕,“他也有很冷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一只野猫偷咬了祖母养的雀儿,那雀儿折断了翅膀,在地上扑腾惨叫,大哥哥袖手旁观了很久,还拦着我,不让我去救,后来大娘子把哥哥责骂了一顿,大哥哥却说,雀儿多半是活不成的,还不如留给野猫果腹。”
姜云韶从被内探出一只手,握住云绮:“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又叨絮了这么多,是不是在紧张明日出嫁?”
云绮咬唇,胸膛内辣的难受,倚在枕上,半晌道:“我不想像我姨娘那样过一辈子。”
“方玉是个正人君子,你和他以诚相待,日子不会难过的。对他母亲和妹妹也好一些,笼络住人心,人心自然也向着你。”
“像你那样吗?”
“对,像我那样。”姜云韶苦笑。
次日晨起,又是一个吉日,衣香鬓影,语笑喧阗,笙箫鼓乐大作。
施家将凤冠霞帔的云绮送上喜轿,锣鼓喧哗,鞭炮盈天,众人簇拥着一双新人出门。
姜云韶看着方玉将新妇接走,也看见孟星河在人群中谈笑自然,看见桂姨娘淌着泪,看见喜哥儿追在喜轿一侧,漫天撒糖。
人一个个都往外走,却没有新的人进来。
家里还有客要陪,园子里摆了席面,姜云韶搀扶着施老夫人换了大衣裳,出来陪女客饮酒,堂中有人瞧着姜云韶,问起:“二小姐的婚事如今不知有没有着落。”
施老夫人淡笑:“我舍不得她,还是在身边多留两年吧。”
“那贵府的大孙儿呢?可定了人家不曾?”有人跃跃欲试想保媒。
施老夫人搪塞过去。
家中只剩一大一小两个孙儿,孟星河年纪已不小,早到了娶亲生子的年龄,他和姜云韶的关系堵在那儿,施老夫人可以视而不见,但这成家立业,子孙后代的事情,施老夫人不能不惦记。
女眷席面散得早,姜云韶早早也回了榴园,席间喝了一点果子酒,被凉风一吹,酒气翻涌,面靥滚烫,眉眼饧涩得睁不开。
宝月筛了一盏茶来醒酒,姜云韶喝过半盏,也懒于梳洗,就伏在美人靠上,打个盹儿解解乏。
后来还是被屋里的说话声闹醒。
孟星河正和宝月说着话,家里换了新茶,是白毫银针,孟星河亲手筛茶,宝月在一旁垂手学着。
姜云韶睁开一条眼缝,见他把茶盏掀盖,茶气氤氲如白雾,清淡的茶香很快盈满屋子,也飘到她身前来。
她喝的茶清淡甘甜,他却爱苦涩酽冽的味,后来他也迁就她,常喝老君眉这一类的淡茶,平心而论,衣食住行点点滴滴,他对她的好,三言两语道之不尽。
家里这几日都有客,他在外院应酬得晚,都宿在书房,今夜客都散去,他也早些往榴园来。
姜云韶见他低头试茶,一双狭长又风流的丹凤眼随意往她处一瞥,那眼里本是疲累又黯然的,不知怎的突然一亮,点缀着几许暖暖笑意。
孟星河喝了一盏,又给宝月试了一盏,声音温醇:“什么时候二小姐能喝完你斟的一盏茶,你茶艺才算有进益。”
宝月心底嘀咕,这么些年,也没见二小姐嫌弃过我。
“她是不挑剔你,敷衍作罢,若是真计较起来,真该把你送回管教婆子手里,再学几日。”
“婢子省的。”
孟星河倚在椅上,长长歇了口气,烛光照着半边脸庞,忽明忽暗,光影交织,又斜眼去觑姜云韶,她还是懒得动弹,一动不动倚着,双眼闭着,长睫轻抖。
“既然醒了,就过来坐。”他笑,“我这一会也累,陪客在前头喝了几大银花盅的酒,满肚子酒水都在晃。”
她听他发话,这才从美人靠上起身,揉了揉额头,慵懒迈步过来,见他老早就朝她伸出手,长臂一探,将她推入怀中,拢在膝头坐。
“妹妹”他眼里落着烛光,将下颌枕在她身上,语气微叹,沾着点沙哑。
姜云韶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宝月见两人这副模样,悄悄退了出去。
“累了么?”她问他。
“嗯,有一点。”孟星河搂住纤腰,镶在怀中,闻着她的馨香,“这几日凑了一帮人,跟方玉有些渊源交际的秀才学子,又是吟诗又是做对,费神费力,酒量也是卧虎藏龙,看来惯在外头厮混的。”
“这么喜欢读书人,你也可以继续进学念书,求个功名。”
他笑:“读书能有什么用,若能出头,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若不出头,满口之乎者也,平添穷酸气。”
“我最不耐烦念书,何时喜欢读书人了?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他抚摸她的脸,低叹,“妹妹喜欢读书人罢?”
“如果我去当个读书人,妹妹会喜欢我吗?”他睇着她,声音温柔低沉,薄唇美好,“会喜欢吗?”
姜云韶偏首看着他,眼神也是熠熠生辉:“哥哥不喜欢念书,那就不念,我喜不喜欢,跟念不念书没关系的。”
他胸膛里泛出笑,轻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面靥拉近自己,两人靠得极近:“我的甜酒儿”
他仔细吻她,用唇和舌,牙齿和涎液,吃她的红唇和香舌,一点点吞没,像侵食一只香甜的蜜桃,汁水甜馥,果肉甘美,吸吮齿啮的声音被水声裹着,分外的柔软和旖旎,她轻哼出声,媚眼如丝,不经意间瞥见他的面庞,眉眼俊逸,神情沉醉,温柔似水。
是浓郁酒气和甘甜清茶的味道,姜云韶软在他怀中,牵牵他的袖子。
他也睁开眼,见她娇颜酡红,星眼如饧,停住亲吻,凝视她片刻,而后长叹一声,拥紧她,哑声道:“小酒,对我笑一笑,你很久没对我笑过了”
她思量,目光先游离出去,环视屋内一圈,而后又绕回来,落在他面上,贝齿咬了咬下唇,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你是不是喝醉了?满身酒气,还说起奇怪话了?”
笑眼如新月,酒靥似深窝,自然是极甜,又有妩媚和艳丽之感。
他释然倒回椅背,一手搭在椅靠,一手揽着她的腰,含笑瞧她:“也许吧,今天真的喝的太多了。”
她身子往后一歪,枕在他肩上。
“这几日你也累了吧,忙前忙后的,我和宝月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没能把你吵醒。”孟星河抚摸她的鬓发,“辛苦了。”
“嗯,也喝了一点酒。”她懒散回他。
“喝的什么酒?”
“橘酒和木樨荷花酒,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