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拂风接过这玩具似的短刀,一时目瞪口呆。这群人看着气势汹汹,敢情就是花架子,摆出谱儿唬人玩儿的?
沈惟清转头看向阿榆。
阿榆一双澄亮的眸子正盯着他,明珠般闪亮。与沈惟清审视的眼光相触,她浅浅一笑,端端正正向沈惟清行了一礼。
“沈郎君,还有这位娘子,多谢解围!”
她又转头向周围食客福了一福,“多谢诸位解围,小女子在此谢过了!扰了大家兴致,抱歉!”
阿涂这时赶过来收拾桌椅地面,不时偷偷觑一眼沈惟清。
沈惟清目注阿榆,清隽的眉眼冷淡了些,“小娘子既选择了这条路,对于这些事,大概也不意外。”
阿榆却听得意外,诧异道:“沈郎君何意?我家破人亡,凭家传厨艺勉强立足,还得面对这些事吗?天子脚下,我不信这些人真敢无法无天!”
沈惟清微微一笑,“家破人亡?家传厨艺?”
阿榆红了眼圈,“是,我父亲秦池,曾凭厨艺名扬京城。秦家的事,旁人不知,沈郎君不会不知吧?”
她直视着沈惟清,并不掩饰探究之意。
“我自然知道秦先生。”沈惟清含笑盯向她,声音低沉了些,“我还知道秦先生离京这八年,好多人自称秦先生的子侄或弟子,借着秦家的名头在京中开食店。不过,敢编出秦家灭门这种弥天大谎的人,我真是......第一次见。”
阿榆真的怔住了,“沈郎君这是......不相信秦家出事了?”
沈惟清淡淡道:“小娘子似乎忘了,我在审刑院当差。如果真有这种灭门大案,还是秦家的灭门大案,审刑院怎会不知?”
阿榆垂了眸,半晌,她似嘲弄又似自嘲地一笑,低低哑哑地说道:“看来,是我高看审刑院,也高看了......这满朝文武。”
安拂风虽救了阿榆,此时听说阿榆竟是个满嘴谎言之人,不由失望。听阿榆这般说,皱眉斥道:“你说什么呢?审刑院和满朝文武,是你可以评判的吗?”
阿榆不答,向他们福了一下,转身退回后堂。
“哎,你这小娘子......”
安拂风不满。
但沈惟清一拂袖,只淡然道:“算了,走吧!”
这位小娘子不仅借了秦家名头开店,还编排了秦家灭门之事搏取同情,的确无德。但毕竟年轻女子,生存不易,还会遇到柴大郎之流的恶棍刁难,他没必要跟她计较太多。
何况,他和秦家本就没什么关系,——除了四十年前沈秦两家定下的那桩莫名其妙的婚约。
夜幕渐沉,小食店也打了烊,原本暄嚣的店堂顿时空空落落。周围寂静得出奇,一枚枚铜钱相磕的声响便格外地清脆。
油灯摇曳,投下淡黄的冷光,照亮柜台一隅。阿榆正坐在那里,纤白的手指跳动,竟在一枚枚地数着铜钱。
“吱呀”声里,笨重的木头推开,带得灯苗一倾,周围暗了下。
阿榆便蓦地抬起了头。
她的身形似成了暗夜里浮沉的阴影,指尖无声出现的剔骨刀寒芒森森,一双黑眸冰冷锋锐,如潜于暗处即将猎杀对手的阴狠狐妖。
进来的人是阿涂。
他抹着汗,反手关上门,正要说话时,一眼瞥到了阿榆,刚抹去的汗水顿时又渗出,连背心都汗湿起来。
他紧张地捏住袖子,刚要说话时,阿榆展颜一笑,如有阳光瞬间洒落,满身阴冷顿时散逸无踪。
她抬手,用剔骨刀笨拙地挑了挑灯芯,让周围更亮堂些,方问道:“都办好了?”
声音甜甜腻腻,笑靥明媚如花,明眸璀璨如珠。
阿涂却不敢直视,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地答道:“办好了!柴大郎和他几个兄弟已经连夜出城,短期内不会再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鼓鼓的钱袋,忍住心中的怪异感,递了过去,“他们心疼小娘子开铺子辛苦,凑了点钱,说是孝敬您老人家的。”
“这怎么好意思呢?请他们帮我演一出戏,没付他们报酬,还劳烦他们贴补。”阿榆虽这么说着,却笑眯眯地接过,一边清点,一边感慨道:“他们该是看我这般温婉纯良,才会心疼我。”
阿涂默了下,小心问:“温婉纯良?小、小娘子,谁说你温婉纯良来着?”
“那些食客不是时常赞我温婉纯良?”
阿榆说着,甚至冲阿涂笑了笑。
那笑容,纯良娇美,温软干净,谁看了不赞几句她的好相貌、好性情?
阿涂却跟见了鬼似的眼前一黑,也不敢多说,只含糊地咕哝,“他们......大概瞎了眼。”
哪怕阿榆在人前表现得再温和再乖巧,阿涂也不会觉得她能跟什么“温婉纯良”沾边。
当日,他拎着包金银细软离家出走,可惜刚出京城就遇了柴大郎他们这帮子劫匪,更不幸还遇到这位“温婉纯良”的秦小娘子。
其实阿榆也没怎么着,只是手持平平无奇一把剔骨尖刀,把劫匪首领的手指,削成了光溜溜五根白骨。
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肉沫的。
阿涂当即给跪了。
柴大郎等人当场石化了。
片刻后,众劫匪丢下大砍刀,奉上买路钱,忠心耿耿地表示愿为小娘子重振秦家的大业添砖加瓦。
他们跪地之际,对阿榆的称呼是:“祖宗。”
阿涂便是在这位劫匪祖宗温柔纯良的笑容下,浑浑噩噩交付了身家财产。为报救命之恩,他还顺便签了三年卖身契。
等他跟着阿榆回到京城,盘下这铺子,这才醒过神来。
他堂堂的高家公子,已成不名一文的食店小伙计,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觉得自己挺糊涂的,恰好阿榆也觉得这捡来的小二挺糊涂,所以就叫他阿涂。
听着跟阿榆的名字像姐弟似的,多亲切!
至于那什么高公子矮公子的身份,三年后再说。
柴大郎等人也是倒霉,在京郊遇到阿榆,溜回京城又遇到阿榆。
小祖宗开口了,让他们配合着演一出戏,他们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还乖乖奉上这些日子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钱,生恐小祖宗一个不高兴,再送他们几根光溜溜不带血沫的指骨。——十指连心,那滋味,当真比死还痛啊!
阿涂想到这些事就咬牙。
什么温婉,什么纯良!这世间温婉纯良的美人,都有毒!剧毒!
阿涂最不解的是,这位劫匪祖宗,为什么一心一意往沈府凑?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从阿榆开店铺,到散出秦家灭门的流言,到引来沈家嫡孙沈惟清,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而沈家......
阿涂打了个寒噤。
沈家的老家主沈纶,曾是两朝名相,如今虽致仕在家,但还有许多亲故学生官居高位。家主沈世卿,沈惟清的父亲,则是掌管一方的转运使。年轻一辈中,沈惟清多谋善断,才识出众,以荫恩入仕,现领审刑院详议官,颇得官家信重,可谓前程无限。
当然,近年沈惟清的八卦也不少,比如忽然和安家七娘子要好,几乎形影不离;再如江九娘与其青梅竹马,声称非其不嫁......
阿榆无缘无故往这样的贵公子身边凑,难道有什么大阴谋?
阿涂看着阿榆纯良明净的笑容,张了几回嘴,还是没敢问出口。
毕竟,他才是真真正正弱小可怜无助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