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惟清离开食店,又去了次审刑院,方返身回府。但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道穿过两处小巷,最后更是抓起安拂风,拐入一处僻静的巷道。
安拂风纳闷,怒道:“沈惟清,你疯了?”
沈惟清没理会她,抬眸,静静看向巷尾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身影。
夜色已沉,那身影飘在暗影里,完全看不出面容,只能依约辨出,那是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高挑男子。
安拂风吸了口凉气,不觉看了沈惟清一眼。这位相门骄子看着温温吞吞,说话做事比常人还要慢半拍,但她都未发现有人跟踪,他竟已将对方找出,并堵了下来。
沈惟清淡淡问:“阁下何人?跟踪我半日,意欲何为?”
斗篷下传出男子一声低沉的笑,“倒是警惕,算不得蠢货。”
“先遇到评判审刑院和朝廷命官的小娘子,再遇到评判我的高手,倒也真是......巧了!”
沈惟清含笑说着,手一抖,掌中已多出一柄软剑,直刺黑衣人。安拂风也拔剑跟了过去,相助沈惟清。
沈惟清招式使得极稳,但细微变化处迅捷轻灵;另一边的安拂风大开大阖,只攻不守,剑势凌厉,和沈惟清配合得极好。细论起来,京城能挡住二人联手的,即便将大内高手加上去,也屈指可数了。
可黑衣人身形极快,连连闪避之际,看似不敌,二人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
兔起鹘落间,三人已交手数招。
沈惟清皱眉,正要变招时,黑衣人忽出手,宽大的袖摆迅疾拂向二人的长剑,只闻“丁、丁”两声,竟是袖中暗藏短刃,瞬间挡住二人的剑。顺着兵器弹开的力量,他轻轻一荡,已飞落在屋檐上,再一展臂,如鹰隼般飘入了黑夜中。
夜风中,只闻那人微哑的叹息声高低起伏着,“身手不错,可惜人品不怎样。哎......”
沈惟清皱眉。
安拂风额上有汗意,“这是哪来的高手?轻功高得离谱,我们怕是追不上。”
沈惟清垂头看着手中的软剑,沉默半晌,说道:“他似乎在试探着什么,未尽全力。”
“未尽全力,还能轻易挡住你我二人联手?”安拂风一时不敢相信,追问,“他应该是冲着你来的,你居然不清楚他在试探什么?”
“不清楚。”
安拂风便大为不屑,冷笑道:“千方百计阻止我进审刑院,好像多大能耐似的。可今天遇到的这一个个的,似乎都没把你沈大公子放在眼里呢。”
沈惟清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办案时得罪了人,才会被这人盯上。拂风,你这性子更易得罪人,又是女子,若也遇到这等高手为难,何以自处?”
安拂风听说他话中有关切之意,也不愿再吵下去,只低声咕哝道:“因噎废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二人转回州桥方向时,沈惟清的小厮卢笋飞奔而来。
“郎、郎君,总算找到你了!老主人让你立刻回府!”
“出了什么事?”
“说是秦家出事了!”
“秦家?哪个秦家?”
“就是那位秦池秦先生家。说是秦家隐姓埋名住在真定府,被人灭了满门!大理寺去了两个月,才查出这户被灭门的秦家,就是秦池先生家!”
沈惟清呼吸一滞,忽然想起小食店里,秦小娘子低低哑哑的话语。
“看来,是我高看审刑院,也高看了......这满朝文武。”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满天星辰,都像极了秦小娘子澄澈晶亮却满含讥讽的眼睛。
收到沈家相邀的请贴时,阿榆正打量着后院的木香花。
她扫了眼阿涂手中的请贴,抬手用小剪子拨着木香花藤,慢悠悠地问:“是沈家下人送来的?”
阿涂道:“来的倒是名管事,但放下请贴就走了。”
话未了,只听一声低而细的冷笑,然后就是“咔嚓”的一声,阿榆手中的剪子闪着寒光开阖了下,一支木香花落到她手中。
玉白瘦巧的手,托着簇簇小雪团般的白木香,冷冷清清,无来由地让人打了个寒噤。
阿涂忐忑了半晌,才壮着胆子低声问:“小娘子,沈家......为什么找你?”
其实他想问,小娘子为什么找上沈家。
他以为阿榆多半不会回答,但阿榆顿了片刻,居然答了他。
“秦家和沈家有婚约。但秦家出事了......”阿榆歪着头,笑容明媚中带着一抹天真,“阿涂,你觉得,秦家会认这门亲事吗?”
阿涂惊骇,“真、真有婚约?”
“若没有婚约,我折腾这一出出的,闲得慌?”
阿涂看着手中的请贴,逼自己静下心认真想了想,才答道:“沈府派管事来送请贴,说明沈家是知道这门亲事的;管事放下贴子就走,说明沈家,包括沈家这些下人,并没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
“是没把秦家放在心上,更没把流落京城的秦家孤女放在心上。”阿榆并未因阿涂的直言不讳生气,笑问,“我看着你也有些世家高门的矫情,那你就帮着猜猜看,沈家现在是什么打算?”
他都当小二了,哪还有什么矫情?
阿涂腹诽,却不得不思索着答道:“即便秦家没有没落,也不过小小的太官令......跟沈家怎么比?沈家大约会想着怎么解除婚约吧?”
阿榆道:“如果婚约只是老一辈的口头约定,没有婚书呢?”
“没......没有婚书?那沈家会认这门亲事吗?”
阿榆轻飘飘道:“不知道啊!秦家只剩了一名孤女,看着是不是......任人宰割?”
剪子再度“咔嚓”一声,又一枝木香落下。
暮春节气,天气并不热。但阿涂听着这“咔嚓咔嚓”声,额上已沁出了一滴汗。
他小心地问:“秦家......真的被灭门了?”
他原以为这些话是小娘子编着玩儿的,可以多招揽些悲悯大方的客人,如今看着却不像。
可阿榆这么咔嚓咔嚓剪着花枝的姿态,凶悍利落得像在折断谁的小胳膊小腿......这么厉害的小娘子,会被人灭了满门?
阿榆听他提到此事,已不由地惆怅叹气,“我也不想啊!一个眼错不见,秦家就没了。看来,你也觉得秦家孤女成了砧上鱼肉呢......”
“没、没有!小娘子你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想宰小娘子的,不怕被小娘子宰了吗?
阿榆轻嗅花香,却道:“其实,我也是任人宰割的。我很可怜的。”
阿涂不敢反驳,对着手指不敢说话。
阿榆将刚剪下的木香花绕在细白的腕间,自语般道:“我都这么可怜了,总不能......每个人都这般可怜吧?”
她的声音更低,有些苦恼地叹息,踱着悠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向她的卧房。
阿涂已感觉出他的小二生涯似乎不会太安稳,抱着肩,缩着脖子,一溜烟地躲后厨去了。
阿榆的卧房不大,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柜,都是原木材质,又窄又小,甚至比阿涂的房间还要简朴。阿涂曾因此觉得小娘子对他还算另眼相待,颇为感动。但他并不知,只有这种小得能一伸手就碰到墙壁或床榻的屋子,才能让阿榆安心入睡,不必担忧暗处伸来的魔手或刀剑。
她走向床榻时,忽挑眉看向窗外,低声喝问:“谁?”
袖中的剔骨刀已悄然滑出,另一只手的指间,几根亮汪汪的钢针在闪动。
窗外,传来男子喑哑的声音:“小娘子。”
阿榆眼中的冷意消失,剔骨刀和钢针也悄然不见。她走到窗前,又是眉眼温良的少女模样。
带着三分依赖,她轻声唤道:“凌叔,你来了!藜姐姐怎样了?”
男子道:“还没醒。但真人说,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观中似乎有人帮忙,藜娘子所用的药,极好。”
“哦?不是真人的珍藏?”
“不是。有几样补药,怕是宫中才有,真人也未必能拿到。观中俱是女流,我不方便仔细打探。”
“罢了,隔些日子我去瞧瞧。这都三个月了,藜姐姐也该醒了吧?”
阿榆有些犯愁。
若她千方百计敲定了沈秦两家的亲事,却交不出新娘,那才叫尴尬。
外边,凌叔又道:“小娘子,我去见过沈惟清。”
阿榆一笑,“凌叔怕他不成器,配不上藜姐姐?”
凌叔顿了声,道:“我怕他不成器,不值得小娘子费这些心思。”
“凌叔试得怎样?”
“武艺不错,也有些脑子。但我不喜他那性子。在小娘子面前,他有什么资格矫情摆谱?”
阿榆嘴角一弯,难得露出小女孩的娇憨,“凌叔疼我,才觉得我好。”
凌叔叹道:“小娘子,你不该回京城。”
阿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凌叔,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只想为秦家讨个公道,为藜姐姐求个未来。至于沈惟清,在看清他的人品前,他想娶,我还未必舍得藜姐姐嫁呢!”
“那就好。”
凌叔应了她一声,便没了声息。
阿榆推开窗,正见凌叔裹着黑斗篷,轻轻纵上屋顶,再将脚尖一点,如叶子般轻轻荡了出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阿榆笑了笑,将手中的木香花放到小桌上,吹灭了油灯。
油烟袅袅散开,灿红的灯芯挣扎了片刻,暗了下去。
木香花的香气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徐徐散出,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却极清极冷,浸得人五脏六腑都沁入了这股子孤冷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