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停在山梁上,奶奶家在山脚。
原本我爸要带我走下去的,没想到奶奶老早就在路口等着了。
我爸前一天给村子里的小卖部打过电话,知会了要带我来的事。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只知道下过大雪的阴天,她托住我的时候,手已经冻得紫青了。
她真老呀,那是我的第一印象。
此前她只来过一趟城里,是在我还吃奶的时候,帮忙带我来的。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就再没见过她了。
那天细看她——在乡下成天风吹日晒,没保养的脸是紫红色的,尘土遍布在褶皱里。
妈妈是又白又嫩的,所以她后来找了很年轻有钱的一个叔叔。
还和他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一个新家。
那我算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就已经有了新家。
「狗娃、狗娃!」我们那里的老人,都用这个词来呼唤自己疼爱的孩子,「饿不饿?冻不冻?奶奶晚上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奶奶的个子很小,站直了也不到我爸的肩头。
而我爸看到奶奶来接我,二话没说转身又回了车里。
他要趁着这趟车,再回到城里去。
他一天都不想陪我了。
那时奶奶剜了他一眼,问他:「不住几天吗?过年回不回来?」
我爸临窗坐下,掏出手机——他总是那么忙,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和我待在一起时,永远抱着他的小灵通在和别人发消息。
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们,潦草回了句「看情况吧」。
那一看,他后来十几年间,就只回过五趟老家。
那天风吹雪扬,载着爸爸的班车走远了,奶奶抱起我,开始往山脚走。
重峦叠嶂,厚雪覆盖的梯田望不到边。我后来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出那层层叠叠的深山。
奶奶精瘦,但是手很大,也很有力气。那年她整六十岁。
雪路滑得很,我知道她不好走,就让她把我放下,牵着我的手,我俩一起走回家。
一路遇见很多乡亲,她高兴地给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孙子!看,长得多心疼!」
她好像,真的很期待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好像,打一开始就很爱我。
很爱、很爱我。
2
奶奶把我送去村里的小学念书了,她不听那些叔伯的话让我跟着她干活、以后早些嫁人,她想让我好好读书。
乡下的条件不好,一个学校就五个老师,数学课和语文课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有个女老师姓杨,和我沾亲带故,算是我的二表婶。
但我还是喜欢叫她「杨老师」,她和我妈妈长得有点像。
杨老师念完了高中,不知怎么没念大学,就早早嫁人生子了。
她家里有一儿一女,和我差不多大,有时炒了菜,她会叫我一起去吃。
她给我说,现在城里的小学生,都开始学英语了。
我幼儿园接触过一点英语,会唱字母歌,所以杨老师想让我早些学。
「怕你初中再开始学,以后赶起来吃力得很。」她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她高中的英语笔记。
她说每天都教我一点,这样等我念到六年级,就能帮她带别的学生学英语了。
我抱着笔记本回家,那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奶奶也看得出来,家里的麻袋是稀罕的,但她还是拆了一个帮我做书皮,包在了那个笔记本上。
她是旧时代出生的人,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她说她小时候,原本有念书的机会,但是听了两节课,实在记挂家里没做完的针线活,就急得坐不住了。
她没能念成书,一辈子都困在小山村里。
哪怕她一个女人,能养成所有的牲畜,能架着两头骡子犁地,下了大雨还会修路,盖新房子的时候还会砌砖。
奶奶似乎生来就那么勤快,似乎生来就无所不能。
「静静现在不怕了,奶奶把活干好,你就好好念书,什么都别管。」她说着这话,一边帮我缝冬天的棉衣,时不时还要操心一下火炉子。
我们的小院子,虽然破旧,但总是很干净整洁。
天不亮,奶奶就能打完水、扫完院、烤好面饼。
她会把其中三个切开,在腾着热气的白瓤上抹一层薄薄的猪油,让我带到学校去吃。
装猪油的罐子,是家里最好看的一个小瓷罐。
奶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在柜子里,除了给我吃,再也不拿出来的。
3
我的小学其实过得挺舒心的,因为我还小,奶奶舍不得让**活,她的身体也还很硬朗。
她甚至学会了骑自行车,偶尔还能带我去镇子里。她把自家种的杂粮卖掉,买些生活必需品之后,会再买几颗糖给我吃。
去镇子上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铺面、小摊琳琅满目,赶集的时候,人多得连脚都没处放,热闹极了。
我尤其喜欢扒在小卖铺的门口看。
有时候能遇上小学同学,他们被爸爸妈妈带着来,想买什么就拿什么。
我看着,很偶尔地会有一点羡慕。
哪怕是在这样贫困的小村子,但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该也很幸福吧。
我那么出神想着的时候,一只大手就揽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静静想吃啥?走,奶奶有钱,奶奶给你买!」
她好像总能看见我的难过,也总能看透我的懂事——
我把小零食齐齐扫视一遍,就当吃过了,舍不得花奶奶的钱,仰头给她说我啥都不想吃。
她不理会我的话,把小孩子们买得最多的辣条、泡泡糖之类的,一样拿一个给我。
「你尝尝哪个好吃,下回我们多买几个。」
她把辣条全部塞到我嘴里,自己只嗦了一下手指头上剩下的辣椒油。
我后来才知道,大人也会嘴馋,也会想吃小零食。
可他们不说,他们甚至还会说谎:「辣死啦!静静,我真是不爱吃辣条。这些你一个人吃完哦,别剩下了!」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小零食、炒肉、白面馍馍你都不爱吃呢?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你的口袋里,永远只装着我吃剩下的干馍馍呢?
我要是真问出了口,她一定还是会笑着说谎话。
一字一句,和这大山一样深,和星空一样广袤。
她生得那样了不起,好像就是为了承我一句「奶奶」。
4
我没想到在我读三年级那年,我的奶奶,竟然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
乡里乡亲的,不算正规,腾出了我家的门房,一块长木板支起了货架子。
一开始生意不算好,但奶奶很聪明,趁小学的学生放学的时间,背着一背篓小零食去学校门口卖,渐渐就赚到钱了。
每隔一段日子,奶奶就会骑着自行车去镇子里进货。
我每次都会帮她推车上山,一直走到大路上。
沿途遇见同学,我都会很骄傲地说:「我奶奶要去进货了,你们爱吃什么就给她说!」
奶奶开小卖铺的初衷很简单。
她那时一边摆木板,一边笑着对我说:「我要不是问了进货价,我都不知道那些嘴头子那么赚钱!一包辣条就能赚好几毛,还不如我自己开,你天天都有的吃。」
她不知道,除了零食自由让我快乐,家里能开小卖铺,看着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光,也很让我快乐。
那之前我总因为没有父母照顾,有些自卑和难过。
但给同学们分水果糖——虽然只是一毛钱两个的小糖果,收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依然能让我高兴很久。
村子里的小孩,家里能开个零食铺子,在娃娃堆里真的很威风。
那时十里八乡的人,好多都听说过我的奶奶,说那个小老太太真不一般,头发都白了,还能骑自行车去进货,再自己摆摊卖货。
就带着一个孙女,愣是把日子过好了。
那个时候,奶奶的小卖铺成了我最大的骄傲,奶奶成了我最坚实的支柱。
奶奶是很能省钱和攒钱的,小卖铺的货,赚的都是毛毛钱,就这样一年到头也能攒上千块。
那年过年,奶奶头一次带我去了镇子上的服装店。
她说要给我买一身新衣裳,好好过年。
我一边目不暇接地看那些电视里才见过的漂亮的小衣服,一边理智地问奶奶:「那你之前扯的布咋办呀?不就白花钱了吗?要不不买了吧,奶奶。」
奶奶笑着,已经拿了一件粉色的小棉袄往我身上比划,她说:「那些布完了我给我自己缝个棉背心穿,多出来的还能纳双鞋。」
我还是扭捏着不肯换,双手揣在上衣兜里,怎么都不取出来。
奶奶蹲下身,仰起头看我。
就和我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眶就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