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栗,苷田。
“啪嗒”一声,一道影子踩着赵员外家的墙头翻了出来,来人动作稍显笨拙,落地时又踩空了一脚,只听“哎呦”一声小小惊呼,地面上砸下了一个人。
她的动静不小,正在四处巡逻的燕北士兵闻声立即围了过来,士兵银甲长枪,神情冷漠,跑动时兵甲相击发出冰冷的铿锵之声,让人胆战心惊。
大栗如今风声鹤唳,郢都以北又连丢了四郡,这些侵略的燕北铁骑占领一地便驻守一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过镇守苷田的是燕北大将海宴青率领的朔风骑精锐,朔风骑素来自称“仁义”之师,是以士兵虽面容冷淡,但到底不会对普通百姓随意打骂,甚至动刀动枪。
几个燕北士兵见墙头落下的是个娇小女子,警惕之色不减,长枪掠在少女喉前,冷峻道,“天还未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赵玉灵扬起一张小脸,巴掌大的小脸上沁着调皮的笑意,都道是中原姑娘玉肌雪肤,但像她这样如此肤白如雪,娇小灵动的也是不多见,她十分热络,语气亲切道,“你们是燕北士兵吧?来得正好,我是来找你们将军海宴青的!”
几个士兵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互相看看,就见赵玉灵已经猫着腰朝着他们小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为首士兵的胳膊,仿佛和他已认识了十年八年似的,特别自来熟,“咱们快些走吧,待会被我爹发现了,可就走不了了!”
他们这些侵略的燕北士兵,一向备受当地人冷待,这么热络的倒是少见,何况这姑娘上来就直呼他们将军大名,倒像是与将军熟悉似的,几个人拿不定主意,犹豫间,居然就被她拉着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燕北士兵横行街头,这座被占领的小城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风貌,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行人三三俩俩,低着头疾步快行,更多的是执着兵甲的燕北士兵们,如列队的蚂蚁一般来来往往,寒冷肃穆。
赵玉灵却见惯不怪,全然没当一回事,她边走边四处看,终于在一个矮桥边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道笔挺身影,她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叫道,“宴青哥哥!这儿呢!”
燕北名将,朔风骑首领海宴青听见身后有人在唤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在街巷拐角边又蹦又跳的欢快姑娘,中原百姓大多恨他们,却独独是她,单纯可爱,每次见到他都露出灿如骄阳般的微笑,也不避讳他的身份,总爱偷偷来找他玩,这半年下来,两人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海宴青挥退左右,微笑着朝她走来,燕北人天生身材高大,又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身形劲拔如松,一颦一笑自带风流,而海宴青更是人中龙凤,才貌出众,惊才绝艳,一身的异域服饰未减他半分魅力,更觉此人眉眼细腻,极尽温柔,便是看着都知道是个好脾气,好相与的,所以赵玉灵非但不怕他,还对他好奇得很,如此年纪轻轻,到底是怎么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的?
据说他束下极严,朔风骑自上而下从不滥杀无辜,更不会像其他燕北蛮人那样抢掠烧杀,无恶不作,赵玉灵知道他自小熟读中原的经史子集,甚至拜过中原的师父,到底是比其他燕北人多了几分斯文和得体,她讨厌那些燕北人,却独独不讨厌他。
“玉灵,你怎么来了?”
赵玉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双手扶着膝盖累的毫没形象,“还不是你,这几天找你你都推脱有事,我憋在家里无聊的很......”
赵玉灵看着整装待发的燕北铁骑,就算是她再懵懂无知也感觉到这一次似乎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你们......你们不会是要去打仗了吧?”
海宴青看着面前一派天真烂漫的少女,心里隐隐有些微疼,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关于战争的事,毕竟他在侵她的国,掠她的城,他温言哄劝着,“玉灵,我待会要去巡防,傍晚便能回来,到时我一定去找你。”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我特意翻墙出来找你的,我现在回去一定会被我爹罚的!”
海宴青一向受不得她撒娇,这次却一反常态,坚决的摇了摇头,“玉灵,今次不行。现在外面乱,我先送你回家。”
赵玉灵可怜兮兮的巴望着他,可海宴青不为所动,只是温和的看着她,赵玉灵顿时觉得很没趣,憋着嘴委屈巴拉的转身就往回走,“不就是回家嘛!我自己认得路,不劳您费心!”
海宴青跟在她的后面,她也不理会。
独自生着闷气又按照原来的路线,重新蹬墙坐上了墙头,赵玉灵赌气道,“那就说好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可别后悔!”说着,头也不回的跳到另外一头去了。
“哎!玉灵!”
海宴青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样的重话,可他今天当真有非常重要的事不能带她,燕北大军已经悄悄压境,大战一触即发,半分大意不得,他看了一眼赵玉灵家的外墙,心想,待会傍晚归来再赔礼和她道歉吧。
牵过部下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时直五月,道路两旁的摊子上稀罕地出现了鲜黄的枇杷果,五六个胖乎乎的果子挤在一起,十分诱人可爱。海宴青知道赵玉灵贪嘴,便立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道,“店家,帮我包一串最大果的。”
老板高兴地应了,挑了最好的一串递给了他,颗颗黄橙橙的果子十分饱满,看着便令人高兴。
海宴青微微一笑,眉眼弯起,煞是好看。买了果子给她赔礼,她应该就不气了,其实赵玉灵心里藏不住事,很好哄的。
海宴青将果子揣在怀里,正欲翻身上马,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嘈杂声,人群慌慌鼎沸,全都朝着他的方向逃了过来。
“走水啦!走水啦!大火熄不灭啊!大家快逃啊!”
一眨眼的功夫,一大群人蜂拥而至,瞬间将枇杷摊子踩了个稀巴烂,黄色汁液流了满地的污浊。
海宴青抓住一人,问道,“哪里着火了?”
“赵员外家起大火啦!那火连着烧了一排街,已经止不住了,千万别往那头去!”
海宴青朝后一看,远处果然浓烟滚滚如沸,越烧越烈,黑色的浓烟直冲天际。他刚才只想着快点赶路,根本没留意到身后何时燃起了大火,火势极大,早已烧红了半边天。
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燕北骑兵见他忽然呆立在街中央,手里新买的果子掉在了地上尤不知,忙低声道,“将军,好像是赵员外家起火了。”
海宴青只是怔愣地盯住远处的浓烟,俊眸微睁,一动不动,士兵看了看他,忍不住道,“将军,看着火势不小,不知赵姑娘......”
海宴青却突然被骇醒了,立即翻身上马,逆着人群挥鞭冲了过去,就看到那大火远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一大片房屋连成排的燃烧着,形状可怖,宛如怪兽,滚滚浓烟夹裹着火舌疯狂的窜动。人群失声惊叫,现场一片混乱,赵员外家在火场的正中央,前后都被烧成了一片汪洋火海,滔天热浪直冲天际。
海宴青失了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赵玉灵!赵玉灵!”
赵府大门紧闭,两扇铁门烧得通红滚烫,可内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火舌疯狂的蹿出高墙带来噬人的热浪。
海宴青听不到内里的任何回应,心里死灰一片,他奋不顾身的想要攀上高墙,可砖墙也被烧的火烫灼人,他试着伸手去抓,手立即被烧焦了一大片,痛得他忍不住低呼一声。
进不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
“赵玉灵!”
海宴青在墙外叫着,周围人群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浓烟呛人,不一会就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眼泪被**了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红交杂,影影绰绰,仿佛噩梦。
“玉灵......”
他的眼前似乎还能看见刚才少女负气离去,临别时哀怨看着他的眼神,在祈求他的同情,想让他心软好带她一起去玩,可是他心硬如铁,居然没有理会,眼看着她翻了墙,回了家,却葬身火海。
如果他肯带着她,或许她是能躲过这一劫的。
原来她赌气说的再也不见,竟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火越来越大了,呛的他咳嗽不断,可是海宴青自责,悔不当初,始终不肯离去。眼前的大门轰然倒塌,燃烧的木梁直朝着他横飞了过来......
大栗天宝二十一年,苷田意外大火,死二百六十一人,赵普员外一家五十八口,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