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过去事物,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瞬间。
贺司宸记得乔蕊。
学校大礼堂,她是大提琴首席,独坐一隅。
附中的交响乐团在全国大赛中获奖无数,学音乐的,气质出尘,典雅端庄。女生身着高定礼服,窈窕身姿,穿过观众席,吸引无数夺人目光。
之前的节目枯燥无味,坐在观众席里的学生们百无聊赖。台上演台上的,底下聊底下的,互不打扰。直到人群里迸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交响乐团的来了!”
最后一场表演,历来都是交响乐团的展示环节。
演出者陆续上台,一手拿琴,一手拿琴架。
元旦汇演,观众席的位置从高三到高一,由远及近排列。
高三年段在最前排位置。
贺司宸是学生会主席,坐在最好的观赏位——第一排。他刚从废弃的休息室出来,积灰的休息室,有股酸臭味,萦绕在他鼻尖,他低头,伸手扯衣领,嗅了嗅,感觉没被异味沾染,心里才好过些。
然后他松手,一抬头,就看到了舞台上,抱着大提琴,坐在角落位置的女生。
其他女生明艳似火,朝舞台下的观众微笑,唯独她,清冷寂定。一盏追光落在她身上,礼堂其余地方都是暗的,只有她被光厚待。
但她宠辱不惊,低头,一手抱琴,一手拿着琴弓,随时准备演出。
耳边,周杨凑过来小声说:“据说是咱们学校新晋的校花,长了张纯情初恋脸,怎么说,漂亮不?”
贺司宸迄今为止,都记得自己的回答。
鬼使神差般的一句回答。
他敛眉,低睫,淡声道:“是挺漂亮的。”
时至今日。
周杨连乔蕊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可贺司宸却连那日的细枝末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周杨有点儿不敢置信:“你什么时候见过的她?我怎么不知道?”
大学之前,二人的人生轨迹几乎重叠。学校,一个班,家里,同个小区,周杨朋友遍布五湖四海,贺司宸并不全都认识。但贺司宸身边的朋友,周杨都认识。
贺司宸:“高中。”
周杨倒吸一口冷气:“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高中过去都快十年,毕业的日子早已远超读书的年岁,那些拼搏追梦的日子,周杨回忆起来,连同班同学的脸都记不清。
周杨努力在脑海里搜刮,“她是我们班同学?”
贺司宸:“学妹。”
“你上哪儿认识的学妹啊?你丫高中的时候不是成天参加比赛吗?在学校的时候也天天在班上待着,我让你打个球你都不愿意去。”
“我倒是经常跑去高一高二那栋楼,可别说,小学妹们长得都好漂亮,声音也甜,叫我学长的时候更甜。”
时间如洪流。
不过几年的工夫,高考都变了个样。
当初,他们还是文理分科,周杨和贺司宸学的是理科,班里一溜儿烟的男生。周杨成天往文科班跑,等到开学,又往学弟学妹们的那栋楼跑。
他长了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毫不吝啬对女孩子的夸奖,甜言蜜语谁都爱听,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数不胜数。
想到这儿,周杨顿了下,心里渐渐冒出某种不可思议的想法来。
“这个学妹,该不会是——”
语调拉长,他侧眸,和贺司宸对视。
周杨压住心里喷薄而出的震惊,一字一句,说得尤为缓慢,“——我高中时期的爱慕者,之一?”
爱慕者。
之一。
周杨很严谨,也很保守,用的是“爱慕者”,而非其他字眼。
紧接着,周杨就看到贺司宸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
“……”
静默片刻。
贺司宸一杯酒见底,耐心耗尽,目光平定,凝视着周杨。
音乐声平缓,空气里流淌着暧昧气息,四周传来若有似无的喘息。周遭,是风花雪月,而以贺司宸为圆心,两米范围内,是冰天雪地。
周杨收回笑,小心地斜他一眼,没什么底气:“就,可能?”
贺司宸站起身,眸子向下扫视他,嗤然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她和你没关系。”
说完,他提步离开。
周杨盯着他背影,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小声咕哝着:“你也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她跟我没关系,跟你也没什么没关系!你没比我高贵多少!”
沈明枝发现乔蕊最近偷笑频率颇高。
譬如玩手机的时候会突然抬起头,眼无意识地盯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笑;譬如吃饭吃到一半,手撑下巴,笑;譬如晚饭吃完出来散步,又没来由地笑。
直到晚上回家,乔蕊拿起睡衣,准备去洗手间洗澡时,眼前一黑。
沈明枝挡在洗手间门外,双手环胸,下颚微抬,“你老实交代。”
乔蕊:“什么?”
沈明枝一脸严肃:“你是不是,买彩票中了五百万?”
乔蕊:“……”
沈明枝:“那你怎么整天笑?”
乔蕊唇上翘,“很明显吗?”
沈明枝:“也没有很明显。”
乔蕊松了一口气。
沈明枝:“就是长了双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乔蕊眼眸低垂,先是沮丧地泄气,继而,唇畔溢出丝丝缕缕的柔和笑意。
“我有件事没和你说。”
“真中彩票了?”沈明枝震惊。
乔蕊无奈,眼梢挑起,细声说不是,“我和贺司宸要相亲了。”
这比中彩票更令沈明枝难以相信。
沈明枝眼角斜出惊恐情绪:“什么?”
于是乔蕊又重复了一遍,逐字逐句,咬字清晰,“我说,我和贺司宸,要相亲了。”
或许真是旁观者清,沈明枝一语戳中核心,“你之前不是说,贺司宸不会去相亲吗?怎么转头你俩又相亲了?”
“我妈妈和他妈妈约好的。”
“相亲不都是父母约好的吗?”
“可……”
乔蕊唇角还是弯着,只是眼里,褪去明媚多姿。
贺司宸父母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不胜枚举,相亲局亦然。可是贺司宸统统充耳不闻,每每问起,都是俩字儿——不去。
乔蕊是知道的。
和他相亲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贺司宸根本不受父母管教,也根本,无视父母的相亲要求。
“但是我们都约好时间了。”她竭力找理由,干瘪简陋的理由,不只是为了说服沈明枝,还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今儿个是二十二,离相亲还有五天,多的是变数。”
“他不会不信守承诺的。”
“信守承诺的前提是许下承诺,你亲耳听到贺司宸答应了吗?”
“……”
无论乔蕊找何种理由,沈明枝都能找到反驳话语,甚至她的话,更令人信服。
无端安静下来。
浴室吊灯亮着灼亮的光,暖色调,带着热意。热意涌动,却无法蔓延至乔蕊眼底。
乔蕊双肩耷拉而下,眼低垂,轻声道:“我知道的,他不一定会去,但是离那天还有五天,这五天,就让我满怀期望地过吧。”
像是一场黄粱大梦,她深知是梦,却还沉浸在梦中无法自拔。
沈明枝心痛麻木,压抑住鼻息里涌上来的铁锈味与眼角的酸楚,深吸一口气,她说,“蕊蕊,你让我试试吧。”
多年前,沈明枝就说过这句话。
——“你让我试试吧。”
也是这句话,促成了乔蕊和贺司宸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时隔多年,沈明枝再次重复这句话。
可是乔蕊一如既往,没当真,但她没表现得很明显,漫不经意地笑笑,抱起衣服,转身进了浴室洗澡。
附中兜兜绕绕,乔蕊经常能够见到贺司宸,他被人群簇拥的身影,落拓修长;可在偌大的南城,乔蕊只能透过新闻媒介,看到躺在杂志封面的贺司宸。
人和人见面,靠的不是机缘巧合,靠的是事在人为。
沈明枝甘愿当促成二人见面的人。
翌日是礼拜一。
沈明枝开车,到酒吧街。
酒吧街最具盛名的店,是周杨开的“越色”。装修别具一格,工业风,又有科技因素。最具噱头的,估计就是它实行预约制。
服务员拦住她,礼貌询问是否有预约。
沈明枝戴着口罩,声音有些闷:“我认识你们老板。”
认识周杨的人多了去了,服务员撑着笑:“老板的朋友吗?”
“不是,”沈明枝说,“我是他祖宗。”
“……”服务员愣住。
“周杨在这儿吗?”
见服务员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沈明枝索性走到一旁,掏出手机,给周杨打电话。一月底,寒风萧瑟,她被冻的手通红,双唇不可遏止地颤抖,电话接通,她颤声,“周杨,你在不在酒吧?”
周杨刚停好车,双手插兜,滋滋电流声通过蓝牙耳机传入耳里,听到沈明枝的声音,他打趣道,“祖宗,找**什么呢?”
“有事。”
“什么事儿?”
“你人在哪儿?”
“外面。”
“……”
又是一阵寒风。
沈明枝冷的牙床都在颤。
周杨笑笑,停住脚,看向离自己两三米远站着的人,扬声:“两点钟方向,转过来。”
沈明枝依言转过去,朝周杨翻了个白眼,“左转右转不行吗?非得要说什么两点钟方向?”
两年没见,她似乎没任何改变。
周杨开怀大笑,箭步迈到她面前,站在风口位置,往酒吧正门抬了抬下巴,问她:“外面多冷,怎么不进去坐着?”
“没预约。”说到这,她恶狠狠地剜了周杨一眼,“我说我是你祖宗,你们店里的人不相信。”
周杨揽着沈明枝的肩,往里走,光影忽明忽暗,照在他笑意松散的脸上。
直接上二楼卡座。
周杨:“喝什么?”
沈明枝:“矿泉水。”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周杨诧异:“不喝酒?”
沈明枝摇摇头,掏出车钥匙,示意:“开车来的。”话一顿,似是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连忙自己先开口,堵住他的话,“我不找代驾,麻烦。”
周杨撇了撇嘴,于是让服务员拿了两瓶水过来。
“说吧,怎么突然来找我?”
“是有一点儿事要麻烦你,”沈明枝直勾勾盯着周杨,干脆道,“贺司宸礼拜五有个相亲,地点在悦江府,你到时候把他带过去。”
周杨水刚送到嘴边,又拿开,一口水含在喉咙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明枝抽了张纸递给他,“你这什么反应?”
周杨接过纸,擦了擦脸,“不是,你怎么又问我贺司宸的事儿啊?”他眉头蹙起,惊恐无比的表情,“该不会,你就是和贺司宸相亲的人吧?”
过一秒,又自我否定,“不对啊,我记得那人拉大提琴的啊,你不是弹钢琴的吗?”
沈明枝坦诚道:“是我朋友,她和贺司宸相亲。”
周杨一挥手,“让她死了这条心吧,贺司宸不可能去相亲的。”
沈明枝:“贺司宸是不可能去相亲,但是如果是你让贺司宸去吃饭,贺司宸一定会去。”
这就是沈明枝找周杨的原因。
贺司宸是不会答应去相亲,但是他不会拒绝周杨的请求。
光影浮动,周杨的眼前像是浮上一层浅淡薄雾,晦暗,模糊。他看了沈明枝好半晌,纠结,欲言又止。
沈明枝从他沉默的眼神里读出一丝劝阻,劝她那位相亲的朋友别白费力气。
“我那位朋友,姓乔,叫乔蕊,”简短的介绍,怕他记不起来,沈明枝又补充,“去年夏天,她当过贺司宸弟弟的大提琴老师。”
前半句话,周杨确实脑海一片空白,毫无印象,等后半句一出口,周杨脱口而出一声:“**。”
从他这声震惊里,沈明枝确定,周杨记得乔蕊。
因是有求于人,沈明枝软下声来,“礼拜五,你让贺司宸去相亲,行吗?”
周杨惶惶惑惑地点头应下了。
事情办成,沈明枝没多留,离开酒吧。周杨心里有事儿,等她一走,捞着手机跑到洗手间,给贺司宸打电话。
“贺司宸,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贺司宸还在加班,忙的焦头烂额,没闲心思陪他玩儿,“什么都不想听。”
周杨跟没听到似的,高姿态地拿乔:“你求我一下,你求求我,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快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你的相亲对象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生,要不然你只能被我骗去相亲了。
贺司宸冷淡:“再见。”
滋滋电流声停下。
周杨看着被挂断的电话,面无表情:比起相亲遇到喜欢对象这种命中注定的缘分,你果然还是更适合被我一棍子敲晕送到相亲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