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采玉半扶在池边的汉白玉砖栏前,浑身湿漉漉,在喘着气。
她此刻眼波如醉,眼瞳中的水光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滚落,湿润的发梢如海藻披散在她单薄的肩头。
桂树下的灯火将她一张玉面染上霞色,唇瓣血色点点,艳丽至极,妖冶无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引诱圣僧入凡的妖精气息。
见宋应淮发话,她扭转天鹅般的长颈,迷茫发问,“啊?”
宋应淮目光定在她脸上许久,喉结滚动,“出去。”
采玉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薄纱,为难道:“王爷,湿了。”
宋应淮斜她一眼,“这不怨我。”
她心知肚明,分明是她自己跳的水。
采玉咬着唇,眼里水雾更甚:
“可是奴婢若这样就出去,被人碰上,以为奴婢与王爷有点什么,奴婢贱命一条,即便被老王妃杖毙也死不足惜,但王爷的清誉有损......”
她在威胁自己,府里眼线众多,被有心之人告发到圣上面前,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是吧?
宋应淮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有冒出来的迹象,他反射性的想捻住腕上佛珠,却发现佛珠已断,落入池底。
他暗地再深吸一口气,转身入内间拿出一件禅衣,“披上。”
“多谢王爷。”采玉喜孜孜的接过披上,也留意到宋应淮腕上空了。
宋应淮多年来头一次犯了头疼,察觉自己作茧自缚,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回来。
初次交锋,采玉也不敢撩拨太狠,见好就收,披着禅衣便离去。
绕出屏风,那先前被扔出的女子赫然还站在原地,见采玉披着宋应淮的禅衣走出,她眼珠几乎夺眶而出。
“你怎么会披着王爷的衣裳?”那女子声音尖得变调,“不可能!怎么可能!”
采玉目不斜视行至她面前,打量她一眼,“你是哪个院里的奴婢?”
在她凌厉的气势下,那女人的气息立刻弱了下去,“我、我是王爷外院的丫鬟春喜。”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
外院便是粗使丫鬟,负责院内杂事和公务,诸如烧火、洗衣、打扫、采买、送信等,是下等丫鬟,与自己刚入府时一样,那位穗儿亦是。
再上一等,还有贴身丫鬟,是主子的专职侍女,负责主子的起居生活。
而等级最高的,便是大丫鬟,负责指挥其他丫鬟工作,管理家务和照顾主子,采玉便是。
宋应淮自修佛后,便将身边的贴身丫鬟与大丫鬟都遣了,只留了外院的粗使丫鬟做杂物。
可粗使丫鬟不经允许是不能入内室的。
采玉唇角勾起冷意,“你未经召唤便擅自进入内堂,按规矩当杖二十,重新发卖!”
春喜惊惧,却强装镇定,“你凭什么?”
“凭我是采玉!”采玉拢紧了身上的禅衣,声线越发寒凉,娇媚之音早就荡然无存,“凭我是莲音阁新来的大丫鬟!”
春喜腿一软,跪在地上惊慌失措,“采......采玉姑娘,奴婢不知是你,求姑娘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勾引主子,陷害主子于不忠不义,我如何能饶你?”采玉迈着修长的双腿无情离开,“我会告知季总管,你好自为之吧!”
春喜在身后发出凄厉叫唤,“难道你就不是勾引主子吗?”
采玉走得飞快,脸上布满寒气。
正因为她们怀揣的目的一致,所以她才不能留。
主子只派了她一人前来,勾引燕王,诱燕王出京,乃头功一件。
她若不成功,蓝家如何能翻身,幼弟如何能脱离魔爪?
至于春喜......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宋应淮穿上素纱禅衣之后,便听到了屏风外的动静。
他的唇角微勾,觉得甚是有趣。
这位叫采玉的婢子,面对主子时而战战兢兢,时而妩媚多情,然面对凶于自己的平辈,却拿捏出了一股凌人的气势,仿若当惯了主子一般自然。
这婢子,当真是个谜团。
他正想着,侍卫韩备进来了,“爷,广智大师云游归来,在密室等候。”
宋应淮便收了心思,随韩备去了密室。
这密室在燕王府迎客堂的暗室,与莲音阁的密道相通,东厂的番子压根无法窃听。
一入密室,就见一须眉花白的老僧闭目**于梨木镌花禅椅之上,莲花祥纹金线袈裟裹身,九环锡杖矗立在他身边的墙角,宛若神仙。
听闻脚步声起,广智大师睁开了双目,两道清冽的目光射向通道的漆黑处,仿佛可以穿透万千世界。
“大师六时吉祥,阿弥陀佛。”宋应淮率先开口,向广智双手合十,“云游数月,想来收获颇丰。”
宋应淮温笑,广智大师风尘仆仆,袈裟未褪便入了府,想必是有大事要谈。
广智大师回礼后道:“阿弥陀佛,老纳从燕京一路南下化缘至上京,路上听闻王爷座下五大猛将第六次将燕云十六部阻挡在边沙之外,真是可喜可贺。”
”无甚可喜。“宋应淮脸色平淡,”无法出击燕地,不能将燕云十六部彻底消灭,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不提也罢......大师在路上可有收获?“
广智点头:“确有,老纳路上所遇之事有三,皆与苍生有关。”
“大师请说。”
广智道:“其一,皇上近年信黄老之术,太子引荐张天师,不日将会入上京,为皇上开丹房炼丹药,皇上对太子的偏信愈发重了。”
宋应淮面容平静,唯有放在桌上的两指节敲击的节奏凸显出他心中的一丝不快:
“父皇以往只是偏爱太子,可如今老了,为巩固太子之位,甚至纵容太子制造冤案,让永昌候蓝元义下狱,候府男丁一百三十八人流放海南,女眷尽数发卖官窑。”
谈到永昌候蓝元义,就连一向跳脱三界的广智大师都不免感叹,“可惜一代开国贤臣,落得如此下场,王爷也曾派人去寻过蓝家之女,却只有尸首一具,真是红颜薄命!”
宋应淮垂眸,掩下眸子里难以磨灭的遗憾。
三年前永昌候因一封平空而来的通敌信便被太子抓了把柄下狱,蓝家女眷七十余人全数充公。
然世道艰难,一众高门之下的女子婀娜多姿,便是小丫鬟长得也如花似玉,这一路押送的官差人人皆不肯放过肥差,那些女子哪里肯受这等侮辱,从雁门关押解一路南下至上京上千里,被送入官窑的活口最后只有十余人。
宋应淮的人沿路追查,终究是晚了一步,蓝家那位三**早已香消玉殒。
据说是为了保全名节,宁死不屈,跳崖身亡。
宋应淮又习惯性的捻自己的手腕。
没了佛珠,他的指尖一顿,恍惚间似乎听到银铃般的娇憨声响起:
“我曾上泰山听禅时有说,伤你之人,皆是来渡你之人,佛说贪嗔痴恨爱恶欲乃七宗罪,太子给你的恨,是给你的磨练,你若能断舍离,一念放下,人生便万般自在。”
宋应淮暗吸了一口气,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只可惜,他修佛甚浅,尚无法断舍离,更无法万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