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脚步声远去,卢象升站定整理衣冠,指尖触到官帽里白麻网巾,眼神不禁黯淡。
老父去世,自己本该丁忧守孝,可一连七道折子均被陛下退回,并令自己带兵抗敌。
星夜兼程、风尘仆仆,想着得陛下单独召见,定要好好将自己对敌之策同陛下禀报,谁知还没见着陛下,就被“议和”二字撞得满头满脸的狼狈。
自古忠孝难两全,卢象升饱读诗书,明白这个道理,也相信九泉之下的老父也不会对自己有怨言。
可是,若真是让他全力杀敌,保卫大明山河也便罢了,可陛下真有议和的心思,跟着自己出身入司的天雄军,又该如何上这个战场?自己又该如何同老父交待?
“卢总督,陛下让您进去!”思考间,小黄门已是返回,见卢象升站在门口兀自沉默,声音都大了几分。
卢象升回神,朝小黄门道了声“有劳”,又装作不经意得开口,“陛下日理万机,龙体可还康健?”
“陛下龙体大好,卢总督放心,昨夜——”小黄门话说半句,突然觉得不妥,乾清宫中的事如何能同外臣说起,立即闭了嘴,笑着道:“卢总督赶紧进去吧,可别让陛下就等!”
小黄门的话虽没有说完,卢象升却已是明白了大概,昨夜陛下定然见了什么人,若无事发生,晚间不过睡觉,小黄门又如何会提到“昨夜”。
“杨阁老辛苦啊!”卢象升状似不经意得感叹了一句,余光见小黄门微微点了点,心中更是笃定。
杨嗣昌事先见过陛下,这议和一事,多半是得了陛下授意了。
想到这里,卢象升心中更添烦躁,一路上好不容易平复,端着一张荣辱不惊的脸庞走进了殿中。
“臣,卢象升参见陛下!”卢象升声音洪亮,行完朝礼就站在殿中,垂目不语,等皇帝发话。
朱由检此时也正打量卢象升,书籍中记载,卢象升本是文臣,天启二年的进士,初时任职户部主事,后有任员外郎、知府等职务。
若是在太平之年,想必便会以文臣之身按部就班得升迁,凭他能力,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可明末不太平,自然做不了太平官。
崇祯二年,北京城被建奴所围,卢象升自己招了一万多人,跑来勤王,虽然最后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他这番忠君爱国的作为被崇祯看见了,第二年就提任参政,专门负责练兵。
事实证明,只有二流的统领,没有二流的兵。
卢象升练的兵,后来被称为天雄军,而卢象升本人,后来被称为卢阎王!
以文臣之身领武将之职,在当下虽并不少见,但能做到像卢象升这地步的,许是就他一个了。
而此刻,书生气十足、皮肤白皙的卢象升,风尘仆仆下显得有些憔悴,下颚略尖,更显清瘦,配着稀疏的几根胡子,丝毫看不出是个娴于骑射,杀敌于阵前的悍将。
不过,他的双眉似剑,一对虎眼中尽显刚毅的神气。
而见他二品官服内,露出白色的领子,头上,白麻网巾也是露在官帽之外。
朱由检当即想到今日看的奏折中,有一份似乎就是弹劾卢象升以不祥之身领官职的,不由一声冷哼,骂了声“迂腐”。
卢象升耳聪目明,听见皇帝冷哼,心中惴惴,未思片刻直接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陛下,臣既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实为本分,护天子,守疆土,更是臣之职责所在,如今京师危急,臣虽率部入援,却也让天子忧,臣有罪!”
朱由检见卢象升如此,知道他是误会了,却也没有立即让他起身,顺着他的话问道:“建奴毁我长城,掳我百姓,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卢象升闻言,脑中杨嗣昌的劝说之语又响在耳边,他张了张口,喉间抑郁滞塞,早先想好的御敌之策此时却全部堵在了心口。
朱由检看在眼中,以为他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朝王承恩使了个眼色。
宫里的人练就了一番火眼金睛,王承恩当即领着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只余了卢象升和陛下二人。
“爱卿有何想说的,但说无妨!”
卢象升抬头,当今陛下容颜俊秀,只是大病初愈,昨夜又没好好休息,眼底下一团乌青,脸色也是憔悴得厉害。
陛下殚精竭虑,自己作为大明武将,正所谓君为明君,臣为忠臣,彼信贤,境内将服,敌国且畏。
不管议和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杨嗣昌的一厢情愿,自己身为宣大总督,如何能被他人意见左右想法。
当即,卢象升再不犹豫,大声道:“陛下命臣督师,臣便统兵迎敌,唯死战于阵前,若陛下另有他意,臣也遵旨,只求能让臣战死在前,方不辱大明之臣的荣耀。”
“这是话里有话呀!”朱由检暗自嘀咕,明白卢象升这话是在强调一个“战”字,只是后半句似乎是有几分讥讽在其中。
“哦...”
瞬间,朱由检明白了卢象升如此说话的原因,昨夜召见杨嗣昌时,最后定下的便是一个“和”字,难不成卢象升已经知道了这事?
这个信息倒是传得蛮快,朱由检不禁朝殿外望了一眼,原主是个勤勉的皇帝,可是身边怎么跟个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漏得出去。
也得找个机会,将身边好好清理一番才是!
朱由检暂且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低头看向卢象升。
杨嗣昌定是将议和这事告诉卢象升了,免不了再添油加醋一番,卢象升既然知晓了这个消息,还能据理力争,同自己说一句“愿意死战”,可见他主战之心强烈。
只是,意愿是意愿,有些事,不是意愿强就可以做成的,要是这样,卢象升又怎么会战死在巨鹿,让大明损失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卢阎王呢!
朱由检想罢,朝卢象升说道:“爱卿一路辛劳,起来回话。”
见卢象升起身,朱由检又继续说道:“你是听说了议和这事吧,有什么想法,直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