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萧承睿翻了牌子,第二天早上本该是要去拜见皇后的,可惜我被人敲晕,理所应当地误了时辰。
孟婉秋不言不语,站在书桌后面练字。任凭她旁边的几个贴身侍婢,阴阳怪气,说我只不过是被完璧归赵退回去的人,又不是真的承了宠,竟然也敢懈怠了规矩。
她的字是萧承睿亲自教的。
起初他嫌她不通文墨,还曾私下与我嘲笑——你瞧她那个样子,略复杂些的字便不认识,一个外面寻回来的姑娘,也配做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
可是后来萧承睿不知怎的有了耐心,亲自做了字帖教她习字。这么些年下来,孟婉秋的字,写得同萧承睿一模一样。
他只不过教我骑过一回马。
汉字三万个,他又执着她的手教了她多久?
孟婉秋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了很久她才写完一幅帖,接过我奉的茶,只饮一口便叫人撤下。
凉了。
她如是说。
她身边的嬷嬷重新倒了一杯过来,用滚水煮过的茶,上面还冒着白气,想来烫手得很。
我没有接。
我忽然想起来,以前萧承睿给我说,她向往婚姻自由,要冲破樊笼,尤其厌恶紫禁城的规矩。
他描述她是特立独行的女子,可我瞧不出她与世家里惯见的那种当家主母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般客套、疏离、戴着假面仗势欺人。
「听闻皇后娘娘曾说,天下人人平等,甚至同府上的丫鬟一起用膳。皇后娘娘宽容,想必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怪臣妾。」
窗外烈日当空,这屋里却极冷,孟婉秋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她抚着孕肚,过了很久才道:「宫里多几个新人,皇上喜欢,本宫瞧着也高兴。花答应,你要服侍好皇上,多替本宫分忧才好。」
凉茶一日复一日地送过去,萧承睿有时候会留我讲几句话。
他说花荣,你的话为什么这样少?你站在那里,不出声,跟个影子似的。
「不知道,或许上辈子讲太多话,这辈子就不想说了。」
他摇了摇头。
有一回,我去御书房,撞见他正在画画。
画里的女子像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嘴唇噘起来,一派娇憨可爱。
那是还未嫁人时候的唐笑笑。
我端着茶碗,站在门边,看他用朱砂给那女子眉间添上一粒小痣。
萧承睿停了笔,问我知不知道他画的是谁?
我压下眼睫,垂下头去,说未曾见过。
「这是唐贵妃,她以前总爱哭,不过随便哄一哄就能哄好,很不叫人操心。」
他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出猎场的那档子事。
登基后他没什么耐心哄我了,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馄饨,只得到大把大把的金银玉器做安抚,外面的人以为我得宠,然而我明明白白晓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萧承睿没以前那么爱我了。
我为着这件事情和他吵过架,可是越吵,他来我这里的时间就越少。
「一个女人倘若在一个男人面前哭,定然是希望能被他哄一哄。看来贵妃娘娘,很是爱慕陛下呢。」
我如是说,萧承睿的笔顿在空中,半晌滴下一滴墨来。
我们都知道,唐笑笑后来不在萧承睿面前哭了。
她放了一把火,把这场情爱烧干,只留下一片绝望的废墟。
良久,萧承睿道:「花荣,陪朕出去走走。」
满芳汀旁的山兰亭,阴凉偏僻,素日少有人来。我也是偶然一次和萧承睿忙着避雨,才匆匆来到这个僻静的小亭。
当时四周飘着白蒙蒙的雨雾,树木、亭栏都被朦朦胧胧的青烟笼罩,萧承睿打发了随行
的宫女、太监回去取雨具,一时天地茫茫,只剩我们二人。
春雨潇潇,我一时起了玩心,脱了鞋袜,跑到雨幕里去踏水。
可惜没玩一会就被萧承睿抓了回去,他黑着脸从我袖口处拧下一把水,我赶在他开口训斥前,踮脚为他印上一个湿答答的吻。
百炼钢也怕绕指柔,那天我缠着要让萧承睿背我回去,他不大情愿,皱着眉说堂堂一国之君,像什么样子。
我便软了声掐着嗓子求他,只背一小段,没人处的一小段就好。
最后他到底还是背了,我伏在他肩头,一手撑着他的外袍躲雨,一手拎着我的绣鞋,觉得我们俩就像一对普通的凡俗夫妻,幸福简直要把我冲昏过去。
可是萧承睿倏忽放开了背我的手。
我没有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泥。抬起头来,看见孟婉秋带着她皇后的仪仗,沉稳地站在道路尽头,我和干燥整洁的孟婉秋比起来,云泥之别。
我是将军府的嫡女,因为喜欢一个人沾了满身尘埃,掉在地上,被人随意轻视。
事后萧承睿补偿了我很多衣裳首饰,还把山兰亭单独赏赐给了我。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再去过那里了。
没有想到,重活一世,我又被萧承睿带到了这里。
回忆这样痛楚,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顺手折了一段桃枝簪在发间,同萧承睿道:「皇上,臣妾走得有些累,你能不能背背臣妾?」
他的眼睫轻颤,神情带着犹疑,像是遇见故人,却又不敢上前相认。
我就是要让他觉得像,让他时不时就想起唐笑笑,让他永远记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女人。
这回他答应得很爽快。
不出半日,阖宫上下都会知晓,皇上背着新来的花答应走了好长一段路。
我想我是该同上次一般欢喜的。
我快要做成想做的事情了,应该比上次还要欢喜。
可是我欢喜不出来,我伏在他背上,觉得自己沾了满身的泥,这泥浆又脏又沉,将我紧紧裹挟在其中,直至拖入深渊。
这天晚上,萧承睿来棠梨宫过的夜,半夜里他睡得不安稳,半醒半梦叫了笑笑的名字。
我覆上他的眼,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是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