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月心里对泥塑的抵触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她不抵触泥塑，这门技艺，她也不抵触泥塑的作品，不然也不会帮助艾树东做直播。但她对自己动手做泥塑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抗拒。

她看向艾树东，嘴角轻轻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明白艾树东为什么要让执着于让她亲手去做这件事情。

他需要一个传承。

这门手艺到他这里，已经只剩他这么一个人了，他若无徒，那就是后继无人，这门手艺会断在他手里，也会断在历史的长河中。

但艾月从小就不爱做泥塑。

这么多年她表达过无数次她对泥塑的抗拒，可即便是到现在，艾树东仍旧希望她能继承衣钵。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动。

然而，触到艾树东那双沉稳的、压抑着希冀的、想说却又将话语默默吞回去的眼神，她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是对艾树东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她知道，这个话题在这个瞬间已经结束。

艾树东去了后院，他去干自己的事情了。从田间挖回来的土要进行处理，秋日的空气干燥，正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艾树东已经脱掉的身上的短袖汗衫，光着膀子将泥土放到大大的水盆里进行淘洗，要不断的用工具搅拌，将泥块碾碎成泥，在水中成浆，将它们细化，从中过滤掉那些粗大的颗粒砂石，让泥变得细腻。

秋日的阳光依然炎热，晒在后院，也晒在艾树东的**上半身上。他赤蜜色的皮肤上已经被汗水浸湿，闪烁着劳动的光辉。他弯着腰，额头的汗水有的直接滴落进水盆里，有的则顺着他的脸一路到下巴，再递到水盆中，依然是汇聚在了一起，殊途同归。

水盆里的水是浑浊的黄泥水浆，水盆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水则溅落到地上，整个后院的地上都是一片泥浆。

艾树东对这浑浊黄泥水浆每一次的淘洗，都像是给泥土的灵魂进行了一次净化。那些泥浆在艾树东的手下，真就一次比一次变得醇厚，像极了咖啡馆里的醇香拿铁，艾月似乎还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气。

嗯。

是泥土味的。

她就站在后面，拿起手机无声的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屏幕中，艾树东**的背部，肌肉线条分明，人虽不胖，可力量依然在那。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偶尔会抬手拿毛巾擦掉额头和耳侧、下巴处还没有来得及掉落到水盆中、想要与其他先行汗水重聚的汗水。

水盆在艾树东的身下保持着它原有的形状，历经千锤百炼，都稳如泰山。一如艾树东成为一个泥塑手艺传承的这么多年。

艾月将这段视频进行了一个剪辑后，发布在了艾树东的账号上。

文案只有一行——【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

后面是一个横线，是她与网友们的一个互动，也想知道，在粉丝们的眼中，这会是什么。

艾月最近的每一个视频都是经过精心的剪辑，经过推算，选在了流量最大的时候，效果也确实比以前要好。

但这一条，她只想当下发出去，想让粉丝们看一下，想跟粉丝们、跟网友们分享一下。

仅此而已。

这条莫名就引起了不少粉丝的互动。

没一会儿，视频下面，就已经有不少的粉丝和网友们留言了。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历史的印迹。】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心灵的尘埃。】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内心深处的纯洁与善良。】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执着与热爱。】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历史的车辙，是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文化的沉淀。】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真我与自我的分辨。】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像泥浆一样浑浊的前路与未来。】

有上价值的，也有搞笑的。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童年光着**玩泥巴的回忆。】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一滩烂泥。】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满地的泥巴和妈妈已在路上的藤鞭……】

【他淘洗的不是泥土，是肌腱开花的**……】

…

但这条的互动，是他们所有视频里互动数最高的一条，也是热度最高的一条。

甚至还引来了不小的流量，以至于晚上直播的时候，还有人在问，是那个下午在洗泥巴的那位吗？

逗的艾树东在那里乐呵呵的笑。

他坐在镜头前，一边捏着手里的泥，一边看着大屏上的弹幕，布满皱纹的眼角忍不住的加深沟壑，咧着嘴，笑得朴实。

“对对，洗泥巴。”

艾树东说话很慢。他不止说话慢，看直播间的弹幕也很慢，年纪大了眼睛就不利索了，看完了还需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以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是慢条斯理的。

相较于那些卖货的“123上链接”那种快节奏，艾树东的直播间太慢了，慢到当人失去了耐心。

艾月也在看。她没有去打断艾树东的直播，她知道艾树东会自己调整，而且节奏这个东西，他们不是专业的卖货团队，他们原本也只是为了做非遗，做泥塑，所以他们没必要去在直播间里叽叽喳喳的。

这个事情，本来就很缓慢。

泥塑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不是机械厂里的模型，不需要在铿铿锵锵的声音中，流水线一样的一个接一个的被创造出来。它需要耐心和毅力，要放慢节奏，慢工出细活，在慢与稳中精雕细琢。剔除杂质、揉合、塑造，每个过程都需要时间和精力，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的急躁。

这种手艺直播，就像是寻找有缘人，寻找志同道合的好友。需要契合喜好。只有有兴趣的、喜欢的人才会一直一直的看下去，而这也是艾树东直播的目标人群。他就是为了传播泥塑这门手艺，所以有人在里面耐心的观看，了解，发出疑问，他解答疑问，这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节奏。

直播结束后，艾树东心情很好。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脸上那压制不住的笑容是真心的。

艾月替他高兴。趁着这个喜悦的功夫，她又提起了庄雅凡的肖像，说，“爸，庄**的人物肖像，你来捏吧。你是非遗传承人，你的名头在那呢，我给她捏，捏的不像那不是砸你的招牌吗。那位庄**也是个有名的人，万一她觉得我捏的不好看，到时候传出去，也影响咱们直播间。”

其实艾月就是不想捏。她不想碰泥塑。她找了这么多的借口和理由，还是内心的抵触。从小被艾树东逼着学做泥塑，对艾月一个小女孩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每每看到别的小孩都在外面玩耍，嬉笑声传遍整条街巷，她就会十分的羡慕。即便知道艾树东是为了她好，但她仍旧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所以后来，她考出去了，她去做潮玩，做设计，就是不愿意继承泥塑。因为她不想被泥塑所束缚，她觉得她的人生应该是自由自在的。

就像现在，她可以选择给艾树东运营直播，帮他把泥塑这门技艺传递给大众，但她依然不想触碰泥塑。于她而言，做泥塑的开始，就是在背弃曾经的自己，会让她觉得，你挣扎了这么多年又怎样，最终不还是回到了这条既定的道路上吗？

所以，她不愿。

艾树东看着她，自己的女儿，他能不了解吗？他也不是非得让女儿去从事这个行业，但对艾月的这个请求，他再次拒绝了。

“我现在已经不要求你继承泥塑了，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你闲暇时的一个消遣，也可以是放松的一个方式。你不是怕做不好，你是在拒绝开始。做不好就多做几次，手生就慢慢手熟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艾树东看着艾月，“你们现在电脑做的那个模型，你不用手，你全凭电脑做出来的，跟你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能一样吗？”

艾月却皱眉：“爸，你别捧高踩低行吗？我这个行业3D建模，我们立体图形做的比真的还真，一笔一划不也都是我亲手添上去的吗？你不能瞧不起，手艺人是手艺人，我们学的设计，也是手艺人。”

“那你自己来！”艾树东说完就去忙活自己的去了。他从小就教艾月tຊ，那点手艺他心里清楚的很。如果艾月做不好，来找他帮忙，他很乐意。但他不乐意的是艾月对泥塑的抵触。

泥塑很不值吗？泥塑就一点不遭人待见了吗？他就是不明白，艾月能帮他做直播，能帮他宣传泥塑，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手做起来。

好心情又因为这件事不欢而散。

颜蔷去楼上坐了会儿。平复了下心情后，她下楼去跟艾树东一起复盘今晚的直播，两人也商量着是不是要改变一下策略，试试怎么发视频能更引流，能更好的与网友互动。

这就是一个不断去调整去适应的过程，从一开始的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看着数据就能分析的头头是道，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发现不足，改正，发现好的地方，继续加油，这就是他们现在的模式和态度。

当晚躺在床上，艾月睡不着觉。她答应了庄雅凡两天之后就给她寄过去，但艾树东不愿帮忙，她要想不失约就只能自己做。

但自己做得好吗？

艾月心里没底，挣扎了很久后，她感觉楼下已经悄无声息了，这才偷偷摸摸的下楼把艾树东的泥弄了一块，又摸走了一些工具后，悄悄的上了楼。神不知鬼不觉。

艾月开了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后，开始凭借着记忆里的知识尝试着自己做。桌子是老旧的木桌，她读书的时候经常趴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那个时候，上面堆满了书籍和各种资料，还有她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这张桌子上已经没了书本，只有一团泥和一些工具。

艾月深吸了口气，她的手在空气中犹豫的悬停。黄泥静静地躺在她面前，像是在等待着被她唤醒。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熟悉的泥土气息、泥土手感已经远去，只有一些回忆还留在她的脑海中。

她的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在寻找着久违的感觉。她轻轻地将手放在泥块上，那种凉滑的触感让她的心跳微微加速。泥土在她指尖下微微变形，那种感觉让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她开始慢慢地揉捏，试图找回那种失去的感觉。她的手有些生疏，每一次的揉捏都显得有些笨拙。她不禁想起自己年少时，在艾树东的鞭策下，那时她的手艺是如此的纯熟，不像现在，犹犹豫豫，忐忐忑忑。

夜很静。

艾月房间的灯亮着，吸引着一些蚊虫在上面飞舞。窗帘将外面的一切遮挡，偶有大货车路过，哐哐当当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来，让她觉得自己还在现实中，并不是在做梦。

她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如同缠绕的藤蔓，不断缠绕着她的心。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泥土上。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让心中的不安慢慢平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开始放松，动作也变得自然起来。她心中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安定的感觉取代。她开始沉浸在泥塑的世界中，忘记了自己的不安和彷徨。

直到天快亮，她看着面前这粗糙又丑陋的、跟庄雅凡完全不像的泥塑肖像，她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她做的泥塑吗？她要是把这东西放到庄雅凡面前，庄大**会不会一刀劈了她？

挫败从她心中涌起。

她坐了会儿，看了眼时间，发现天快亮了后，她赶紧偷偷摸摸的将工具送下去，又偷摸摸的上来将这个看起来惨不忍睹的泥塑藏好，不让于春芳和艾树东发现。

等收拾好这些的时候，楼下已经传来了于春芳和艾树东说话的声音。

一宿没睡的艾月立马上床，眼睛一闭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