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衣冠楚楚地端着酒杯,如鱼得水地混在人群中交际攀谈。
真会装。
我在心中嗤笑。
我挪开视线,偏头问谢应檀:「哪个是陆家少爷?」
谢应檀皱眉:「怎么了?」
「哦,没什么。」
我轻飘飘地补充。
「崔夫人说我和那位陆家少爷订了娃娃亲,要我去见少爷一面。」
我看见,谢应檀的唇角顿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幽幽看了一眼我衣领中露出的细绳,低声问我。
「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我欣然点头:「走。」
……
「大少爷,这位是?」
新来的侍者恭敬地弯着腰,全场的目光都好奇地聚焦在我身上。
「这位是我家的贵客,玄清观云观主,师承季道长。」
谢应檀淡声介绍。
「原来是季道长的高徒,失敬失敬!」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云观主年少有为啊!」
谢应檀漫不经心地点头:「前些日子我昏迷不醒,多亏云观主施以援手。」
我在众人的目光里不紧不慢开口。
「算命看卦、桃花风水、安宅驱邪、捉鬼追凶,有需要的可以来找贫道。」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云观主,我愿意出一千万,求观主给我算一卦!」
「云观主可否屈尊来我家做客?祖传的私家园林,请您帮忙看看风水,价格观主随便开!」
「云观主……」
我被人群簇拥着,浅淡一瞥,看见了脸色惨败的崔若。
「——云霁,三天后的豪门宴会,我能去,你能去吗?」
我轻慢想着,能啊,怎么不能。
只是你只能求着谢家让你去。
而谢家,要客客气气求我才去。
「诸位稍待。」
我温声拨开人群,「请问陆家少爷,是哪一位?」
空气中突然安静,众人面色各异。
「是我,怎么了?」
出声的是一个满脸油光的青年,肥胖的身躯塞进西服里,整个人鼓鼓囊囊的。
他高傲地看过来,挑了挑眉。
左脸写着不屑,右脸写着自信。
「你就是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崔家丫头?」
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若不是婚约,你还入不了本少爷的眼。」
人群里,传来窃窃的低笑。
我轻笑:「你说笑了,我是来通知你解除婚约的。」
「正好大家今日都在场,就请诸位帮我做个见证。」
陆少爷慌了:「这可是老一辈订下来的娃娃亲!」
我奇道:「你和崔家丫头的婚约,关我云霁什么事?」
「我可没说我要回崔家。」
「我只是来通知你,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
陆少爷气急败坏,满脸横肉都在跳动:「你……你!」
一直沉默着的谢应檀冷冷开口。
「和她定亲,你也配?」
人群哗然。
我平静地转头,和谢应檀对视。
「谢少实在是不够意思,你既知道我见不得油腻荤腥,为何还要给这陆少爷发请柬?」
我总结了一下,「有点反胃。」
谢应檀招手叫来保镖:「赶出去。」
人群中突然传出不和谐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是以我亲生父亲自居的崔英。
他被灌醉了,众目睽睽之下,口无遮拦。
「我真是小看你了,云霁,我说你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攀上了太子爷的高枝?」
崔夫人惊恐地想要捂住他的嘴,被他一巴掌扇开。
「滚开!碍眼娘们。」
那双阴毒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你被谢家扫地出门,可别哭着回崔家要老子认你!」
宴会厅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谢应檀,等他的表态。
谢应檀冷淡地笑了一声,低头轻声道:「失礼了。」
「你干什么——唔!」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勾出我脖颈上的细绳,将玉扳指扯出衣领。
然后认真地将我胸前的玉扳指摆正了,顺手还理好了道袍的领子。
我目瞪口呆,满场宾客也见鬼似的看着我……胸前晃晃悠悠的玉扳指。
「原来是大少奶奶,失敬失敬。」
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有人颤颤悠悠地开口。
我瞳孔地震。
饶是醉酒的崔英也愣住了,膝盖一软,登时跪了下去。
谢应檀面上冷淡得很,我抬头看去,却看见了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颇为愉悦的样子。
他的眼神扫过颤颤巍巍的崔英、不可置信的崔夫人和崔若。
「赶出去。」
他朝着保镖扬了扬下巴。
「别碍了少奶奶的眼。」
我自小在玄清观长大,亲人只有师父和师兄。
很小的时候,师父和我说起过我的身世。
师父说,我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被他从垃圾桶旁边捡回去的。
捡到我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身上的脐带还没有脱落。
「那么皱皱小小的一团,我还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他这么点评,手上端着的茶盏都在颤,颇为后怕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雨停了。」
「你没心没肺地睁开眼睛瞪着我们,然后哭了一嗓子,把你师兄吓得滑了一跤。」
我无语凝噎。
师父看我吃瘪,终于笑了:「我和老谢一商量,不如名字就起一个『霁』字。」
「——霁,雨止也。」
我好奇抬头:「老谢是谁?」
他唔了声:「就是你小谢哥哥的爸爸。」
很小的时候,小谢哥哥时不时来玄清观里小住。
云微师兄不喜欢和我玩,于是我每日都盼着小谢哥哥来。
他会偷偷给我买糖吃,带我下山玩。
师门的基本功要从娃娃抓起,开筋压腿,我疼得闹离家出走,打电话给他要他接我走。
他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连夜从市区赶上山来。
天色灰蒙蒙亮起的时候,师兄打着哈欠推开大门,见鬼似的瞪圆了眼。
他连着开了一宿的车,只为了带我下山玩一天。
梦境像是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走过。
后来小谢哥哥出国留学,我在山中独自长大了。
小谢哥哥。
我迷迷糊糊地想。
我小时候嫌弃他的名字笔画多,音节拗口又难念,只喊他小谢哥哥。
他的全名叫什么来着?
眼前突然闪过谢家太子爷醒来的那个清晨。
——「我叫谢应檀。」
我猛然惊醒。
……
「师兄!」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点抖。
「哎哟我的亲师妹,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一大早什么事啊?」
「那个谢应檀,他以前是不是经常上山来观里?」
「对啊,你小时候还喜欢追在人后头,甩都甩不——」
手机那头似醒非醒的声音突然顿住。
「……你想起来了?」
我听见他啧了声:「想起来就好,我还以为你发烧烧坏脑子了呢。」
下一句话让我猛然呛咳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记得叫师兄去喝杯喜酒哈。」
我和谢应檀,还有这一段?
我茫然瘫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半天没回过神。
房间里游荡的女鬼还在找她的小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鼻子酸酸的。
「你的小乖是谁啊?」
我的声音很轻,生怕吓到她。
「……」
那个影子像是呆住了,然后罕见地沉默了几秒。
「小乖,就是小乖。」
「小乖长什么样?」
我揉了揉眉心,耐心地追问。
「她……」
女鬼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费劲地思索。
本该转世投胎的鬼魂,在人间游荡得越久,受到的损伤越大。
先是损伤躯体,躯体伤无可伤以后,又损失记忆。
要是再固执地不肯走,只有死路一条,魂飞魄散,彻底地消失。
我打量了这个影子似的鬼魂一眼。
五感几乎完全封闭,记忆丧失,她在人间停留太久了。
「你快要魂飞魄散了,你不怕么?」
「小乖……找小乖……」
女鬼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心中微叹,悄悄施了一个固魂咒。
她的神智好像清明了一些,想起了什么。
「小乖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我的孩子。」
女鬼梦呓似的喃喃,「小乖是我的孩子。」
我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点酸。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哑。
「我替你找小乖好不好?」
「……好。」
沐浴更衣,焚香净手。
我抛着铜钱,起了一卦。
然后盯着三枚铜钱,愣住了。
重重险陷之象,大凶。
我不信邪,另起一卦。
还是大凶。
我喃喃自语:「习坎,入于坎,凶。」
——置身于重重的艰险困难之中,落入到陷坑的最底下,结果必然是凶险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卦象,下意识看了眼那个游荡的鬼魂。
有了那个固魂的符咒,她的神智清明了些,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兀自思索着:「坎卦在方向上代表……正北。」
下山之前我做过功课,江城正北方位有三家。
谢家,崔家,林家。
我心中一跳。
据说当年林家有三朵姐妹花,林家二姐林虹嫁给了崔英,成了现在的崔夫人。
崔家夫妇找上玄清观,是师父默认的。
师父和谢家老爷子有旧交。
我是师父冬夜捡回来的孩子。
这个女鬼在师父的宅子里徘徊不去。
这件事,会不会和我有关系?
我蹙眉思索半晌,给师父发了条短信。
又打开和谢应檀的对话框,想了想,开始打字。
「小谢哥哥近来安好?」
谢应檀将签好的文件放在一边,转头问我。
「你想问我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关于你知道的一切,谢崔两家和我师父的关系,还有我的身世。」
「……」
他沉默了一下,「好。」
「你被季前辈养大,但是当年捡到你的人,是我。」
「?!」
我被惊得不轻,「……什么?」
「十八年前,我在垃圾桶旁边捡到你。那个时候你大概刚出生不久,眼睛都没睁开,身上的脐带没有脱落,被一个布兜简陋包着。」
「我将你带回谢宅,季前辈那天刚好来找我父亲喝茶。」
「季前辈将你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一看清你的正脸,手上的布就落在了地上。他当即起卦,然后颓然半跪在地上。」
「……天亮时,带着你上山去了。」
我久久没有回过神。
「至于林家和季前辈——」
「林家大姐林月,和季前辈是故交。」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谢氏集团大厦的。
我游魂似的走在马路边,师父宅子里那个女鬼一直跟在我身后。
此刻我一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渐生出了清晰的眉目。
自从我给她下了那个固魂的符咒,她就一直这样安静地跟着我。
有个荒谬大胆的猜想在我脑中逐渐成形。
我犹豫着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
「让开!」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橡胶轮胎划过路面尖利的摩擦声。
「都让开——!」
我迟钝地抬眼,失控的汽车迎面撞来。
时间像是一下子被拉长了,飞驰过来的汽车像是电影拉长的慢镜头。
一帧,一帧。
我双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却一瞬间回想起那个大凶之卦。
不知哪来的一股巨力将我扑开,有什么黏稠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
那个女鬼,扑在我身上,脸上血泪斑斑。
此刻,她竟然凝聚成了实体。
她看着我,嘴唇颤了颤,对着我喊出那个重复千百遍的名字。
「小乖。」
我神魂俱震。
「我的小乖,长大了。」
女鬼喃喃自语:「真好,是季霄寒把你养大的吗?」
她似乎是笑了笑:「那我原谅他了。」
……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仇恨,在偌大的人世间游荡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她的小乖失散了。
那么小小软软的,雪团子一样的小乖。
我震撼道:「你……」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回想起她神智清醒后,异常的沉默。
「你那时……就知道?」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又轻又温柔。
「那时我清醒了一些……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小乖。」
「我找了你十八年,绝对不会认错。」
「你是……」
两行清泪从眼眶中落下来,冲淡了脸上的血渍。
「我的孩子。」
她的前额抵住我的额头,是一个亲昵的姿势。
明明她只是幽魂,可是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几乎灼烧的温度。
「你受了伤……你不能再停留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我呼吸急促,抓住她细瘦的手腕。
她垂眼抿唇,犹豫着开口。
「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她的目光很温柔,日光落在她眼中,融成温澜。
我愣了一下:「什么?」
「我还没有听你叫过我一声『妈妈』。」
「不知道在魂飞魄散之前,我还能不能听到?」
我终于忍不住眼眶中盈满的泪水,失声痛哭。
「妈妈。」
泪痕冰凉。
她像是笑了一下,柔声应道:「我的小乖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