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望着,天就亮了。
我娘她纵然万般不好,懦弱得可恨,可她的一颗心,全都记挂在了我身上。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同我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目光柔软。
我幼时生病,她不眠不休,整夜地守着我。
她将额头贴在我额上,心疼得直落泪。
午后,她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语调轻缓地唱「拜月亭」给我听。
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后来我逐渐长大,跟她想象中的女儿不太一样。
我性格很硬,少言寡语,眼中无温情。
我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我。
因她那些旧事、荒唐事,大舅母在我面前嘲讽。
她在逐渐长大的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其实,我真的从未对她有过怨言。
她是我娘。
只要她爱我,那么纵然千般万般不好,我也没资格怨她。
我只是,不喜欢她唯唯诺诺的样子。
搬到农庄后,她摘花折柳,做过一个花环戴我头上。
她说:「阿音,从今往后,娘带你好好过日子。」
之后,她回屋做饭,我把花环拿下,扔进了地头。
我不会忘记,她出来拿柴时,刚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环,眼圈泛红,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抹泪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释的,告诉她我只是不喜欢那花环,并非不喜欢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烦。
皱着眉头走开了。
我们母女之间,终究是有隔阂的。
直到她死后,我开始望着那根梁,想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惧到颤抖,将脖子套进绳索里。
以往她哭的时候可烦人了。
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总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说话:「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
哦,她想说,娘错了。
她死那日,在踩着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写了那三个字——娘错了。
阿音,娘错了。
阿音,你不要生气。
娘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着房梁,想知道吊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我也拿了根绳,爬上桌子,将脑袋塞到绳索圈里。
然后我身子向前,腾空了双脚。
窒息,挣扎……最后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后,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总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为什么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这什么意思。
原来她那么羡慕大家闺秀王瑞兰。
羡慕她经历坎坷,但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贪个断简残编,恭俭温良好缱绻。
贪个轻工短剑,粗豪勇猛恶因缘。
亏心的,上有青天。
8
当年回到雍州,我娘的两个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发卖了。
十几年了,那奶娘不见得还在。
我多方打听,还请了姚二小姐帮忙,终于在我娘死后两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妇人模样,听闻被卖到了外省,嫁给了一老鳏夫。
秀青日子过得并不好,我给了她一笔钱,她扑通跪在地上,哭啼着什么都肯告诉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轻时,身体不太好。
两个舅舅之后,又身怀有孕,诞下一女婴。
可惜那女婴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外公怕她伤心,从外面抱了个孩子过来。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虽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将她视若亲生,娇宠着长大。
我想知道的是,传闻中与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还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吴公子那时投奔府中,确实对小姐心存爱慕,但私底下对她纠缠不放的是二爷,他疯魔了一般,说要带小姐私奔,离开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诉了老爷,老爷大发雷霆,把二爷狠打了一顿,当下为他定了门亲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后来也嫁去了京中。」
「谁曾想三年后,二爷去了京中做生意,还带着吴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会去了后院厢房,那时您才几个月大,我守着您午睡,连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发生后,小姐是打算悬梁自尽的,她没办法,二爷将您偷抱走了,非要带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仅是这么多。
但这么多,也够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远,与二舅母成亲十几年,一直未曾有过孩子。
此刻用脑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欢二舅母。
外公死后,他大抵还盼着与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着我在黎家。
她这辈子已经毁了,不愿让女儿也毁了。
她是个软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有儿子的,年长我两岁的阿兄崔锦泽,远在京中。
她最后从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无奈吧。
不,只是为了我罢了。
若她自己,早就无牵无挂地悬梁自尽了。
她是那样懦弱,可是身为一个母亲,她又是那样豁得出。
大荒之年,为了几斗粮,又从了钱章那种鼠辈。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没有错。
是这世道的错,人心的错。
你没有错。
亏心的,上有青天。
若没有青天,我来做这青天。
十五岁,岚官带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们谈了一笔交易。
一个月后,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带商队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们的行踪路径,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污言秽语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亲手杀的。
尤其是黎柏远。
他被蒙着眼睛,关在土匪的寨子里。
我站他面前,冷静得面无表情。
布条扯下,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剑
我很无奈。
她不懂,十七岁的崔音,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再无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发病起来,滥杀了无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见到她,被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还未跟你道歉呢。
娘没错,错的是我。
崔家来人接我入京的时候,我的脑袋又一次悬在绳索里。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别死了!京府崔家来了人,咱们进京找乐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没多久,我便去了槐里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点就透,是个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没有黎白,谁敢多嘴,舌头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处掌柜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还是有些兴趣的。
毕竟我爹和兄长,都还在。
娘死了,我对他们,怀有期盼。
我这人,十岁屠狗宰猫,十二岁杀人,十五岁将黎家灭口……十七岁,只想要一点亲情。
只要一点,我就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