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纶目送阿榆的背影远去,拈须而笑,却又摇头一叹,颇有感慨之意。
他道:“惟清,你看到了吧?她的确是秦家女儿,又经了灭门惨痛,见微知著,颇懂人心,看着既聪慧,又机敏,绝不可能是什么无知无识的愚妇。”
沈惟清也承认,这小娘子看着绝不是什么愚妇,却绝不认可祖父的看法。
他道,“祖父认为她是秦家女儿,是因为她了解秦家人口,并清楚秦家人长相?但行凶之人同样可以事先了解秦家人的人口和各自喜好。”
沈纶却摇头,“但行凶之人,不会知道榆钱羹。”
沈惟清意外,“榆钱羹?”
“你觉得,她出世时,母亲真的梦到做榆钱羹了?”
沈惟清回过神,“她是......在试探!祖父试探她,她也在试探祖父?”
沈纶已面露追忆之色,“当年我伤病交加倒在路边,又值战乱时节,大饥之年,人人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救人?偏她爷爷前一天刚得了些榆皮和榆钱,便将榆钱和仅剩的一把米煮了两碗榆钱羹,喂我吃了两天,生生从阎王爷那里夺回了你爷爷这条小命。再后来,我好些了,才跟沈家人一样吃榆皮索饼......”
沈惟清却越听越不适,“于是,所谓梦境,所谓小名阿榆,其实都是在提醒祖父当年救命之恩?小小年纪,倒是......好心机!祖父,您信不信,这个阿榆,一定会给您做榆钱羹。”
从开食店,刻意出传秦家灭门消息,引出沈惟清,这小娘子把挟恩图报、步步算计,几乎放到了明面上。
但不论是沈纶,还是沈惟清,若不想做违诺小人,就必须直面她的阳谋。
沈惟清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沈纶却笑得满脸皱纹挤成了朵朵小菊花。
他的好孙儿外和内冷,心高气傲,看谁都看不上,婚事才耽误之今。莫非真是四十年前就注定的前世姻缘,要把他留给秦家这个灵慧机智的小娘子去降服?
-----------
沈府厨房里,阿榆已将腕间的白木香花串取下,用缚膊束起袖子,利落地做着榆皮索饼。
将榆树皮刮去外面干硬的老皮,剔除内里的苦皮,剩下的那层嫩皮,便是可食的榆白皮。灾荒年月,穷苦人家将这些嫩皮撕成长条,大锅煮上半日,便能用来充饥了。
煮熟后的榆白皮有些像粉条,但又黏又韧,是嚼不烂的,只能硬生生地大口咽下去,半截入了腹,剩的半截可能还塞在喉嗓间。
给沈老备的榆皮,自然不可能如此粗陋。取新鲜榆皮被切作细丁,加水熬汁,待水熬得只剩一半时,移去柴火,滤去榆皮,便可舀汤汁和面,揉作索饼。
安拂风看着阿榆熟练的动作,忍不住问道:“小娘子,秦家虽离京,但总该有些积蓄吧?难道你在家也要做这些粗活?”
阿榆顿了下,笑道:“虽有仆役,但阿娘总说,女孩儿若能学得一技之长,早晚会有用武之地。你瞧,我这不是用上了吗?”
她说着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却笑容明亮,让安拂风更是怜悯。若秦家还在,断然舍不得她受这种苦。
安拂风踌躇了下,低声安慰道:“小娘子,既然沈家找到了你,生计之事就不用担心了。不论婚事成不成,他们断不会再让你孤零零漂泊在外。”
阿榆不接话头,只笑问道:“七娘,你想吃榆钱糕,榆钱饭,还是榆钱羹?我另外多做些,必定都比榆皮索饼强。”
安拂风怔了下,“你还要做别的?”
阿榆道:“榆白皮涩味甚重,即便只取其汤汁揉面,也称不上好吃。但它清毒助眠,于老人家甚有好处。若是其他人,尝个鲜便罢了,犯不着多吃这个。”
安拂风道:“都......都行。少做两样,别太辛苦了。”
秦小娘子可怜可爱又可敬,安拂风深感自己有责任多多照拂,不能让她委屈着。
阿榆却笑道:“不辛苦。以前阿爹阿娘还在时,就赞过我榆钱糕和榆钱饭做得好。早知会遇到那样的事,我该多做几回孝敬他们。”
安拂风便再也说不出话,有种将阿榆的小脑袋搂到怀里,好好护住她的冲动。
阿榆的笑容便愈加明亮。
乖巧示弱,惹人怜爱什么的,谁不会呢?
早在六岁那年,她就已学尽此间真谛。
只是,当她不想再装乖巧时,就轮到别人在她面跟前乖巧懂事,温顺听话了。
沈惟清,不会是例外。
阿榆接过厨役递来的榆钱,和入面粉,熟练地拌上入糖霜和香油,搓匀按实,做成榆钱糕的面坯。待面坯一枚枚放入笼屉蒸上,她又取榆钱拌入玉米面中,做起了榆钱饭。
-----------
半个时辰后,一样样菜肴和糕点被端上食桌。沈惟清目光淡淡地扫过,无声一叹。
他果然料得不错,这就是个心机小娘子。
除了沈纶点名要的榆皮索饼,还多了榆钱饭、榆钱糕,以及......榆钱羹。
榆皮索饼汤色浑浊,榆钱饭颜色近乎乌绿,并不养眼;倒是榆钱糕翠色晶莹,榆钱羹清澄碧绿,清爽怡人,勾得人食指大动。
沈纶尝了一口索饼,绵软的面饼中萦缠着榆叶的清香,醇厚的汤味又冲淡了榆皮的涩意,舌尖竟似被诱惑了一般,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才想起他得做点什么。
沈纶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盯着眼前卖相不佳却极是美味的索饼,咳了一声,方找回一代名相应有的气势,似在细细品鉴一般,赞赏地点点头,又皱眉摇头。
他拖长着声音道:“味儿倒是像,但太软烂了些。”
阿榆欠身道:“沈老,面食韧些固然更加味美,却难以克化,恐肠胃不适,故而特地煮得烂烂的。沈相若不爱吃,不妨喝一碗榆钱羹。”
沈纶收了笑容,盯着她,问:“如果我就想吃一碗韧韧的有嚼劲的索饼呢?”
阿榆为难,半晌道:“如果翰林医官院和令孙都觉得没问题,我立刻去做。”
沈纶看向沈惟清。
沈惟清微微一笑,说道:“祖父,若您执意想吃,我这便遣人前往医官院问询。他们若是应了,明日我便去医官使家,找他家爷娘说道说道。”
翰林医官院掌供奉医药及承诏视疗众疾之事,官家和众皇族、大臣,均在其职责范围之内。医官使主管医官院,自然不敢拿老相公的身体开玩笑。
问都不须问,便知沈纶别想吃到一口弹韧有嚼劲的索饼了。
眼见沈纶黑着脸,似乎要砸碗的模样,阿榆觑了一眼,上前打开汤钵,盛出一小碗榆钱羹,放到沈纶面前。
“沈老,不如尝尝这个?多尝些倒是不妨。”
沈纶沉着脸,勉强尝了一口。
同样的榆香,竟和先前索饼的醇厚全然不同,味蕾似被榆钱那种细而密的清香瞬间浸润,咸鲜和清甘融合得恰到好处,如春日和风般悠缓地涤荡着,连素日有些烦闷的胸怀都为之一畅,说不出的舒缓惬意。
沈纶原先准备了一堆说辞,准备再试试这小娘子的品性,但这口汤下去,那些说辞便再也说不出口。
毕竟是秦家仅存的血脉,难得还继承了秦池的厨艺天分,他岂能屡加为难试探?
这般想着时,沈纶已舒展了眉,笑道:“罢了,也算你有心。坐吧!你们也都一起尝尝。”
安拂风看阿榆做了这许久的菜,早已食指大动,闻言忙应了声,拉阿榆一起坐下。
沈惟清也坐了,不紧不慢地尝着眼前的饭菜。榆钱羹清鲜爽口,榆钱糕软糯清香,榆皮素饼的确软烂了些,但榆钱饭粒粒弹韧,竟不比皇宫大内的山珍海味差。
秦小娘子的厨艺,真是没得挑。
安拂风看了眼陷入思索的沈惟清,觉得他不仅矫情,还蠢钝如猪。她不客气地将榆钱饭盛得高高的,又要来两只小碗,一只盛了羹,另一只堆了三枚榆钱糕。
沈惟清回过神时,盘中的榆钱糕竟只剩了一枚。他怔了下,抬手去夹最后一枚榆钱糕时,筷子不知怎么就和另一边伸来的筷子碰了下。
沈惟清抬头,阿榆正缩回筷子,冲他展颜一笑,却如芙蓉乍绽,莹亮璀璨,灼灼眩目。
沈惟清猝不及防,竟似被她的眼神烫了烫,有了片刻恍神。他忙垂下眸,安静地吃着饭,再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