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明用健康的左手抓着林启峰的白大褂,他下意识用骨折的右手去推搡对方,却把自己带了个踉跄,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林启峰示意举着钢叉和盾牌的保安不用过来,他双手背在身后,冷眼看着盛怒的杨英明。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杨英明只能用咆哮来发泄愤怒。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林启峰嘲弄似的反问道。
“**哪种事了?”
“我又干哪种事了?”
杨英明愤怒地推搡了一把,林启峰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杨英明右手坏了,只好也往前跟着两步,再次用左手揪住他。
“你为什么要举报!你不仅毁了我!还害死了一个人!”杨英明瞪大了眼睛。
“我只发了你和一个女人一起走路的照片。这就能毁掉你了?那你也太脆弱了。”林启峰冷冷地反驳道。
“她死了!”
“她的死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要负责任的是你。”林启峰冷冷地说道,“就像林皓的死是因为和你女儿在一起,所以要负责任的还是你。可是你这些年一直在逃避责任。搞外遇就能缓解丧子之痛吗?”
“我没搞外遇!”杨英明晃着林启峰,羞愤交加地吼着。
林启峰闭上嘴,任凭杨英明继续大吼大叫,再也不说话。
这时诊室门打开,马红蕾坐在轮椅上,护士推着她出来。
“杨英明,你抽什么疯?”马红蕾喝道。
“他不能当你的医生!”杨英明松开林启峰,冲到马红蕾面前,“就是他给我们单位寄的照片,不能让他给你当医生。”
马红蕾厌恶地看着杨英明:“你还要把韩秀的死赖在林医生身上吗?”
“我哪有……”
“我在这里建档了。以后林医生是我的医生,他会对我和孩子负责。”马红蕾宣布道。
“孩子?”杨英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其他人。
他从人们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个事实,脑袋里忽然响起一个炸雷,把他轰得摔倒在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马红蕾,又转过身看向林启峰。
“她要入院观察一晚,你去交费吧。”护士俯视着他。
“不用,我同事一会儿就来。”马红蕾说道。
护士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杨英明,推着马红蕾拐了个大弯,朝住院部走了。
林启峰和另两个医生也跟着一起走了。保安跟在队尾压阵,还时不时回头观察一下杨英明,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的繁忙。
耿耕蹲到还在发呆的杨英明身边,才听到他喃喃自语:“怎么不和我说……怎么不和我说……”
林启峰给马红蕾检查完身体,拉上帘子,回到办公桌前打字。
“指标都还正常,就是有点营养不良。注意休息,吃点好的。”林启峰一边敲键盘一边说道。
马红蕾躺在检查床上,隔着帘子说道:“你跟他较劲有什么用?”
“明天不给你开检查了,下次产检一起做吧。”
马红蕾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多难。这几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都不敢想。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正常活下去,至少看着很正常。有的人不行。我就不行。如果我女儿找不回来,我这辈子都不会正常了。”
林启峰没有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敲打键盘的声音。
“你这么有精神头,还不如和我一起找孩子。什么时候我女儿找到了,林皓的案子也就能破了。”
外面安静了。马红蕾坐起来,拉开帘子,林启峰已经走了。
护士送马红蕾来到病房,杨英明跟着进来,马红蕾没有赶走他。
杨英明等护士忙完离开,瞪着马红蕾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马红蕾苦笑了一下,“我去医院检查,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你晚上根本没回家。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中间隔着韩秀的尸体。你让我怎么和你说?我都不知道你和韩秀的死有什么关系,我只能把检查报告藏起来。”
“可是咱俩今天都要离婚了,你都不说!”杨英明急道,“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马红蕾平静地说道,“这孩子我可以要也可以不要,跟你没关系了。”
“不行!这孩子也是我的!”杨英明试图讲道理,可话一出口却成了指责,“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就连林……他都知道。我就像个笑话!你为什么要让我在外人面前丢脸!”
马红蕾气得笑了,都到现在了,杨英明想的还是他那所谓的脸面。她忽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了。在她眼中,杨英明真的变成了一个笑话,而她竟然觉得……像看个外人。
杨英明本以为马红蕾会发怒,没想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平静地摸着肚子,好像完全没听见。于是他更加口不择言:“再说你要这孩子的目的不也是听了什么师父的封建迷信那套,为了找回文竹吗?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马红蕾继续没有反应。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着急吗?这些年我不着急吗?我……”杨英明本来下意识想说“我照顾这一大家子,我容易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天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在干什么!你是怕全世界不知道你家里碰上了这样的事!还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多么伟大的妈妈!你把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有必要吗?她是你的女儿,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你不能因为这一部分毁了,就把所有都毁了。你这叫自暴自弃!”
马红蕾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这样。杨英明越来越慌张,说话也越来越口无遮拦,终于把最狠的话说了出来。
“你看不惯我照顾我妈和我姐,觉得她们拖后腿,我有说过你一句吗?我有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吗?难道给她们点钱,我就是……”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最后弯下腰坐在椅子上。
咳嗽渐渐止住了,但他还低着头。
病房里慢慢安静下来,马红蕾的思绪也跟着飞走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果然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终于要结束了吗?她怅然若失,这段早已失去意义的婚姻,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她在这世间的浮木。
虽然她依旧全身泡在冰冷的水中,但好歹有块木头,还能让她呼吸着。现在连这块浮木也要没有了,她很快就会彻底沉入海底,那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但她已前途无路。
“对不起。”
杨英明的声音把马红蕾的思绪拽回来,接着她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会儿,杨英明哽咽着说道:“我错了。如果我报了警,就能救回文竹。这些年我一直不敢面对,更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和你一起找文竹,不愿意在车上贴照片。”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错了。”
杨英明从牙缝中挤出了对自己的真实看法:“交赎金那个夜里我就知道,但我不敢面对它,看不见就不存在。我就可以假装没事一样继续生活。自我催眠,我就是倒霉,摊上了这么个事儿。你找女儿,我不支持不配合,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它。我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也是逃避。说到底我又胆小又愚蠢,不想面对真相,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又狂妄,以为自己挣了几个破钱就算个人物了,就能搞定一切问题了。其实屁都不是。”
说完这番话,杨英明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离不离婚随你。但我求你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我不想因为我的错,让她失去了出生的机会。”说到这里,杨英明又哽咽了。
马红蕾静静地看着杨英明这番跌宕起伏的思想巨变,杨英明被逼进绝境,终于捅破了那层坚硬的心茧。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让马红蕾感到意外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照顾你妈你姐了?”她终于开口了,“二十年前我就让你给你姐交社保,是你不交,结果呢?你姐现在拿不了退休金,还得出去上班交社保。”
“那是贾……”杨英明收住下面的话,点了点头,“这事赖我。”
“我说让贾辉出国留学,费用我们赞助,你妈和你姐拦着不让,对不对?”
杨英明点了点头。
“七年前我就说赶紧给贾辉买房,首付我们赞助,结果呢?”
杨英明又点了点头。
“那你凭什么说我对你姐,对你妈不好?”
“是我**。”
“我从来没说不让你反哺她们,但是授人以渔的道理你总该懂吧。把贾辉培养出来,给他助力解决根本问题,这才是正经。而不是给他们钱,把他们养成只会伸手要钱的废物。你妈为什么被人从村里赶出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贾志刚举报他们违建,得罪人了。”
“那你知道村里为什么不让他们盖房吗?”
杨英明迷茫地看着马红蕾。
“因为他天天和人打牌吹牛,说你挣大钱,给你妈买房,以后房子都是他们的,村里人眼红了。既然你家城里那么多房,还和我们村里人争什么?就不让你盖。”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谁会和你说?”马红蕾不屑地笑了,“你当初出钱给他在村里开超市,他和别人说这都是小钱,不惜得干。最后干黄了。为什么?就因为你说这钱不用还了,赔了算你的。你的海口夸出去了,面子挣到了。可是你想没想过,他们没了压力,还怎么能干好?”
杨英明双手捂着脸,一边听一边点头。
“你享受给他们钱时候的那种**。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求来的。”马红蕾说道,“我累了,你先走吧。”
耿耕和杨英明并排坐在医院花园广场的凉亭里,时间已近黄昏,人头攒动的医院忽然安静下来,竟然如此空寂。
“这么说,你们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了?”耿耕问道。
杨英明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耿耕面前。
“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彭韬。”他说道,“这是答应给韩秀的五十万。”
耿耕没有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再被打,我就不知道会不会还谅解他了。”杨英明说道。
“我们不能干这种事。”耿耕有些迟疑。
“没事,我相信你。”
耿耕不再推辞,接过银行卡,塞进自己的手包。
“我刚上班的时候,受的委屈可比现在的孩子多多了。”杨英明忽然感慨,“领导设计错了,造成重大损失,我去背锅,差点销证。那时候谁提待遇?不都是任劳任怨,不计得失。”
耿耕点头道:“那会儿我们也是,谁跟你算待遇,能用你说明你还行。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你帮我带句话,我对韩秀没有不满,否则也不会带着钱去。但我不认为我压榨她,职场就是市场,你觉得不合理可以走,你留下就说明合理。我们年轻时候更苦,我们找谁算账?”
“那你为什么还要拿钱?”
“我给她名誉造成损害了,这是名誉损失费。还有就是之前给的钱少,是因为她还有未来。现在她已经没有未来了,所以就应该把之前差的补上。”
耿耕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为没出世的孩子积点德。”杨英明起身,向耿耕点了下头,疲惫地走开。
耿耕看着他的背影,依然努力挺拔着,但散发着苍老的味道。人的苍老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无能为力的一瞬间发生的。
相比之下,马红蕾还真是个坚强的人,令人钦佩。
“哥,你在听我说吗?”听筒里传来李为的声音。
“你说,信号不好。”耿耕回过神来。
“马红蕾出ETC的记录比杨英明早了一个小时。”李为兴奋地说道,“你还真猜对了。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就是第三种可能了。杨英明没有说谎,他来的时候韩秀已经死了。马红蕾也没有说谎,她来的时候看到杨英明站在房间里。只是马红蕾隐瞒了她比杨英明早到的这段时间。
耿耕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马红蕾成为了嫌疑人,因为她也是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可是她怀孕了,并且她又恰巧知道了丈夫有了一个“非婚生子女”,并且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拥有同样的权利。
也许她没想杀人,只想让韩秀打掉孩子。但不在同一语境的韩秀误会了,两人很快就将冲突推向了极致。韩秀跑上楼拿手机报警,她追上来抢夺手机。
然后发生了意外,这是第一天就确定的部分。
耿耕点开刚刚下载的小红薯,进入唯一关注的播主“马红蕾本人”的个人页面,播放置顶的视频。
那是绑架案发生后的一个月,马红蕾第一次举办寻人活动,地点就在刚建成的城市小镇广场上。活动场面寒酸又混乱,人们一拥而上抢走了小推车,然后把杨文竹的照片撕下来扔到地上,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