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说长不长,可是说短也不短,鹿念已经很久没这么走过路了。
暮色降下来时,她终于看到了陆家庄园的大门,整个小脸蛋都已经红透了。
秦祀现在住在许如海那幢楼,和鹿念住的房子隔着距离,不在一个方向。
她想,自己这样子回去,张秋萍估计又要大惊小怪好大一阵,然后又要她各种喝药,晚上还要接受陆执宏的检查。
她现在不是很想回去,想着就觉得闷。
鹿念有时候也想象着,以前的那个陆念那样长年累月被独自一人被闷在房间里,没有一个朋友,从早起就吃各种难吃的药,打针,见的最多的人就是医生,她觉得她也有些可怜,不像个人,像一只被困在了囚笼里的金丝雀。
见秦祀往许家那幢楼走去,鹿念记得,他应该是住在许家二楼的。
“我等下可以一起去你那儿玩一会儿吗?”鹿念小跑随在他身后,犹豫了下,随后小心翼翼的问,“我不会待太久的。”
鹿念其实也是个有点怕寂寞的人,上辈子她就有不少朋友,也很喜欢去朋友家玩,现在来了这里这么久,身边全是一堆隔了辈分的成年人,不然就是陆阳,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她其实也有些寂寞。
秦祀脚步顿住。
他猛然停住,鹿念差点撞上他背,她揉了揉鼻子,有些懵的仰脸看他。
秦祀想起他住的阁楼,那么阴暗逼仄,布满灰尘,里面什么像样的陈设也没有,被子褥子有破口,甚至连把连正儿八经的椅子都没有。
那种地方。
像他的人一样,阴暗,肮脏,常年不见阳光。
而眼前女孩儿对情况一无所知,眸子干净剔透,一望见底,整个人都一尘不染,精致娇贵的如同一樽玻璃娃娃。
他能看出来,她是真情实意的,可是这只让他更加恼怒。
男孩耳根微红,恼怒的看着她,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恼。
一阵冬季的冷风吹过,他发热的面颊慢慢凉了下去,像是被从头到脚淋下一盆雪水,脑子也瞬间清醒。
鹿念看到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她刚第一次从里面看到切实的情绪,便听他冷冷问,“我和你很熟吗?”
鹿念被他忽如其来的的态度变化弄懵了。
她蔫头耷脑,像朵蔫掉了的小花,小声说,“喔,那可能,确实没有很熟……”
毕竟他们也就认识不久,加在一起话都没说过几句。
可能今天秦祀把她从坑里拉出来,又勉为其难的带她一起回家,让还给她拎了一路的书包,让她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误解,以为自己和他关系变好了吧。
而实际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不过,明明之前还主动给她拎书包,现在转眼就是“和你不熟”了,男孩子真的好难懂。
至少秦祀到底在想什么,她是真的完全搞不懂。
见女孩子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委屈都掩盖不住,秦祀抿了抿唇,把视线移开,转身就走。
“以后离我远点。”离开前,男孩最后停了一下,背对着她,鹿念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传来,“我不想再看见你。”
……
秦祀回到许宅时,许家三口正在一楼吃饭。
秦祀进去时,一如既往的沉默,背影甚至比往常还要阴沉。
秦祀平时行踪不定,也没什么人关心他到底去了哪,如果在饭点时他没有出现的话,许家也从来不会给他留饭。
秦祀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吃,所以除去寒暑假不得不在家,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学校里解决的。
现在并不是假期,秦祀竟然会这么早回来,让许家三口都有些意外。
许如海平时本来基本上也是不管秦祀的,但是,想起那天鹿念对他忽然的另眼相看,许如海便招呼他,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和蔼,“秦祀回来了啊?外面冷吧,阿姨给你留好了饭,没吃的话来一起吃。”
秦祀,“吃过了。”
许家夫妇俩面面相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讪笑几声。
倒是许辉很快扒完剩下的几口饭,把筷子一扔,追着秦祀背影上楼,“喂,你刚才是念念一起回来的吧。”
秦祀没作声,继续走自己的路。
许辉追上去,想扯住他,“你对念念做什么了?”
大家平时背地里说起秦祀,都一口一个野种,他不是陆家的人,却又住在陆家,无父无母,没人养没人教,许辉认为他这种人,就应该是被人踩在地下的泥巴,和鹿念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
鹿念明明应该是看都不屑看他一眼的,可是现在,那天她晚上亲自过来找着小野种,今天他居然还看到他们一起从学校回家。
而鹿念甚至都没有和他说过话。
小孩子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许辉又妒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不配给她提鞋。”
他搜肠刮肚的从肚子里找了一轮难听的话,终于口不择言挤出一句,“我告诉你,你要敢想接近念念,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秦祀漠然注视着他,神情没变。
“说完了?”他平静的问。
秦祀比他还小一些,却比他高,许辉没来得及回答,身子一歪,他已经被对面的男孩扼住,狠狠按在过道墙上动弹不得,他第一次发现秦祀力气竟然这么大。
微凉的指骨用力的扼住了他的咽喉,那双平静的黑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隔得近了,许辉才发现他眼神那么可怕。
小野种天生一副凉薄残忍的模样,从还带些稚气的精致眉眼到下颌轮廓,处处透着冷戾。
就算长大了,他也永远不可能长成温文尔雅的正常男人,只会变成更加可怕的恶鬼,许辉心头蔓起恐惧。
声音似乎被摁灭在喉头,呼吸逐渐困难,他想喊人,小男孩还残存的一些自尊却让他叫不出声。
“你现在住的房间,是谁的?”他问许辉,声音不大。
许辉上下牙齿有些打颤,“你,你……我爸说了那个房间现在给我,不是你的了。”
秦祀唇角微微勾了一下,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还记得就好。”
他松了手。
许辉浑身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上,恐惧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
回到阁楼时,耳旁没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声音,安静了许多。
秦祀想。
想接近她?
他嘲讽的笑了下,那个小傻子?
他一辈子也不会对谁有这种想法。
早熟的男孩儿有着极强烈的自尊心,格外敏感,他把自己的内心牢牢封闭了起来,不相信任何人,更不会对任何人倾露自己的情感。
这天阁楼灯光亮到很晚。
看完书,他四处端详了一下这个已经住惯了的阁楼,因为早年在孤儿院的生活,秦祀对生活条件,吃穿用度要求都格外低,从不在乎,能活下去就行。
可是现在,他看这阁楼,忽然就有几分不顺眼。
男孩儿起身,把不多的陈设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可惜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整理的,木质的地板在冬日格外沁凉,床板发硬,整个房间都呈现出一种暗淡无光的灰。
房间里没有椅子,秦祀沉默着看了地板片刻,从床板上抽下一床褥子,他的褥子其实是由两床薄被垫成,他抽下厚的那一层,叠了一下,在地板上铺开。
是能……正好能并肩坐下两个人的长度。
定定的看了片刻,男孩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色一下变了。
他恼怒的一把掀开被子,可怜的薄被被主人一下掀到屋角,无辜的皱成了一团。
他躺回床上,可以却也没再拿起那床被子,就这么垫着那床剩余的薄被。
床板格外冰冷,小男孩体型依旧清瘦单薄,背脊被硌得发疼,他此时却一点不在意,只是关了灯,躺回床上。
窗户没有关严实,他最后看了眼窗外,那个房间在二楼,位于庄园最轴心的地方,他一眼看到那个挂着米色窗帘的房间,还亮着灯。
像是漫长冬夜里,一抹忽然漾起,摇曳的温暖星光。
暖黄的光晕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明亮而柔软,他盯着了几秒,回过神后,很快收回视线,片刻后,他紧抿着唇,用力拉上自己的窗帘。
这年冬似乎格外漫长,再漫长却也有尽头。
他再没和鹿念一起回过家,秦祀回陆家庄园的时间越来越少,少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无关他自己的意愿,男孩儿已经又抽了些条,冬夜里,他依旧穿得单薄,漠然的踏过雪地,见到远处灯火通明的陆家庄园。
寒假就这么忽如其来的到了,孩子们不用再去学校,而一年到了年关的时候,陆家张灯结彩,已经开始提前为庆祝新年做起了准备。
他平静的想,自己和她的交集应该到了尽头,她也再不会找他了。
毕竟,被说了那样难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