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将断了的朱笔一扔,笔尖堪堪擦过谢知鸢的脸颊,刮出一道极细的血丝。
“把她拖回侧院去!让下人去熬一碗避子汤来,我亲自看着她喝。”
谢知鸢瞪大了眼,如坠万丈深渊,整个人被冰凉的水淹没,血液冻结,连骨子都在发寒,透着冷气。
她被暗卫架着,不断挣扎,拼了命的嘶吼着,“云扶,这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不需要除怜栀之外的女人剩下的孩子!你可知道,她若知道你怀了我的孩子,会有多难过!来人,赶紧给我处理掉。”
贺云扶的声音,冰冷刺骨,震得她脑子嗡鸣作响。
从头到尾,他只关心怜栀会不会难过!
多可笑,他们的亲生骨肉,竟然还抵不过谢怜栀的一滴泪。
谢知鸢无力反抗,被人抓到房里,眼睁睁看着贺云扶亲手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强硬的掰开她的下颌,将汤药全部灌进她嘴里。
模模糊糊间,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小腹一阵强烈的下坠感......隐约有什么东西,落了。
灌完药,贺云扶直接把谢知鸢扔在地上,离开了。
谢知鸢倒在冰冷的地面,淡灰绿的裙子上满是大片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红血丝,死死盯着贺云扶离去的方向,哭到眼泪都流干,目眦欲裂。
一碗避子汤,半生姻缘错。
======第四章罚跪======
谢知鸢第二天是被丫鬟给摇醒的。
“起来扫院子了!赶紧去!”
谢知鸢揉了揉痛得好像被碾碎重组一般的身体,默默的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天气已经入冬,寒风瑟瑟,吹在她单薄破旧的淡灰绿裙子上,刺骨的冷。
腹部仍然在隐隐作痛,谢知鸢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咬唇,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以为这五年来,自己已经什么痛都能忍,什么苦都能吃了。
可是当她被灌下一碗避子汤,她的孩子没了时,她又重新领会到了什么叫痛彻骨髓。
谢家被屠尽满门,她想,若她的孩子若是能生下来,便是谢家的后人,是谢家最后的希望。
耳边,回荡起父亲撕心裂肺的叮嘱:“阿鸢,活下去!活下去!你是谢家最后的希望......”
谢知鸢闭了闭眼,父亲,您可知晓,活下去真的好累,好累......
她扫了一上午院子,还没等吃午饭,就被王府总管叫过去,“王妃想见你,跟我来吧。”
谢知鸢来到主院,这间紧靠着贺云扶住处的敞亮院子。
谢怜栀站在院子里的池塘边,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给湖里的鲤鱼喂食。
“姐姐,你终于来了,这些年,我好想你。”谢怜栀巧笑嫣兮,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谢小姐说笑了,您这种贵人,怎会是我妹妹。”谢知鸢低垂着头,没有看谢怜栀一眼。
当年得知谢怜栀还活着后,她不是不欣喜的,可没想到,再次见面,她才像是真正认识这个人。
当谢知鸢提出,两人一起为家族寻找灭门仇人之时,她却摇头拒绝,说自己最近这些年过得很好,不想再想过去的事情,竟是对父母兄长的惨死,对谢家的灭门惨案丝毫不为动容。
从小到大,她以为自己这个私生的妹妹只是淘气了点,虚伪了点,却没有想过,她会冷血到如此地步。
不仅如此,在发现她也住进了王府之后,整个王府的人都被谢怜栀暗暗吩咐,不要让她好过。
可谢怜栀却从没想过,当年,如果不是自己找到那个洞,不是自己放弃最后活着的机会把她藏进去,她又怎会有机会好好站在这里,对她百般羞辱?
谢怜栀冷冷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的确,姐姐,曾经你是高高在上的嫡女,而我是人人贬低的庶女,你还能当得我一声姐姐,可如今,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的确不配再做我姐姐。”
“谢知鸢,有时候我在想,世事可真是有意思,以前所有人都围着你转,都宠着你爱着你,可不过一场灭门,咱俩的位置翻了个转,依我看,这场灭门,真是来的好,来的妙,就该再来得早一些才好……”
如同被一条冰冷的蛇扼住了喉咙,她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家满门一百四十五人的性命,父母,兄长,姊妹,竟全都被她视如草芥!
她当初,竟然把生的机会,让给了这样的人!
谢知鸢怒火顷刻上头,正要开口,谢怜栀却又低低道:“看你太可怜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还记得很多年前,你救过一个受重伤的少年吗?你肯定想不到,那个少年就是如今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吧,而王爷之所以和我在一起,那是因为,他居然把我认成了当年救他的那个小女孩。”谢怜栀笑得开心,也笑得恶毒,“姐姐,你这几年的苦难真是个笑话,因为你最爱的王爷,其实一直以来爱的都是你啊……”
又是一道惊雷,轰然在谢知鸢头上炸开。
她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突然,谢怜栀目光瞥向不远处,表情由傲慢转变成震惊和恐慌,抓着谢知鸢的手整个人往后仰倒,嘴里惊慌失措的大叫:“姐姐,不要,不要推我——”
“啊!”
谢知鸢愣住了,紧接着身侧闪过一道黑影,毫不犹豫的跳入了冰冷的池水!
贺云扶把落水挣扎的谢怜栀抱在怀里,解开自己披风裹在她身上,一副小心呵护的模样。
那披风是御赐的贡品,贺云扶从不让她碰那件披风,说是脏了就没用了。现在却被用来随意的包裹住谢怜栀。
他游上岸,亲自把昏过去的谢怜栀抱进房里,脸色阴沉,眼底蓄满寒光和怒气,“谢知鸢!”
谢知鸢连忙道,“不是我!是她自己突然摔下去……”
“还在狡辩,我看得清清楚楚!”贺云扶一字字寒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拖去杖责,在怜栀醒过来之前,不准给我停!怜栀要是一直不醒,就给我一直打!谁若敢私自停刑,杀无赦!”
======第五章生辰======
“贺云扶,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没有!”不管谢知鸢怎么解释,他始终不曾回头。
寒冬腊月里,谢知鸢就这么被人摁着跪在院子门口,棍子一下又一下的朝着她狠狠打下,不消一会,她后背便浸满了鲜血。
在不知道打了几个时辰后,她终于扛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等谢知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她住的那间简陋厢房里。
那件满是鲜血的衣服已经换了,后背的伤口也已经被包扎好。
“谢小姐,你醒了?”一道温润的男音传入耳中。
谢知鸢强忍着疼痛,艰难的转过头,抬眼便看到了一个暗卫打扮的男人。
她很快认出了他,是贺云扶手下的某个贴身暗卫于晋,武力高强忠心耿耿,是贺云扶最信任的下属之一。
同时,他也是之前她被刺中时,一脚踹开刺客救下她的那个暗卫。很久之前谢知鸢那次差点被人绑架,也是于晋独自跑来找她,才救下她一条命。
“谢小姐,我偷偷给你拿了药和吃的过来,一会你吃些东西,再把药喝了。”于晋坐在火炉边,拿着蒲扇熬药,动作娴熟。
“我不能待太久,一会离开后,谢小姐把药渣偷偷倒掉,千万别让人起疑心。我明日还会再找机会过来的。”
这个人一直仿佛一个影子毫无存在感,但是总在她有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谢知鸢露出一个虚弱却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于大哥......我又欠你一条命了,这辈子想必是还不清了。”
于晋摇摇头,“我关照谢小姐,不是想要你还什么。”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苍白的女人,脑海中回忆起,她小时候曾有一双很漂亮的杏眼,当然,长大了还是没变。
于晋在心里小声说,是我欠你一条命,要还你才对。
曾被谢家大小姐随手救过的奴隶小男孩,长大了。只是大小姐沦落风尘,杏眸蒙上一层灰暗,明珠蒙尘,也不记得他了。
不过没关系,她不记得了,他就默默藏好曾经的回忆,当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于晋身为摄政王的暗卫,是不能违背摄政王命令的。他只能偷偷地,趁贺云扶没注意的时候,给他的大小姐送一些糕点,药材之类的。偶尔得了什么有趣的小玩具,也会悄悄塞到她门前。
简单的心意,但却是支撑谢知鸢在泥潭里努力生活的一点亮光。
早在很久之前,她就把于晋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谢知鸢突然问他,“他......在哪里?”
于晋脸色微变,支支吾吾的说:“王爷......正和王妃在一起,恐怕不会来了。”
他没说的是,贺云扶在带着谢怜栀做新衣裳,一起享用御膳,盛宠万分。
谢知鸢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些,咳嗽两声,扯出一个似哭的笑,“他还真是完全不管我死活。”
是真的想要将她打死。
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认错人的真相,又当如何。
只是,现在她无论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想必这也是谢怜栀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她的原因。
她要眼睁睁看她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她这副理所当然被抛弃的模样,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悯。
“谢小姐。”于晋忽然想起什么,“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谢知鸢点了点头,乖乖的等他去而复返。
只见于晋缓缓摊开攥成拳头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
于晋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偷偷藏下的,据说是桂花味的糖,进贡给宫里给娘娘们吃的......我知道你今天生辰,而且你爱吃桂花藕粉。听人说,生辰日就是要吃糖的。”
“大小姐,生辰快乐。”
谢知鸢愣愣的看着那颗糖,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谢谢......”她呢喃,“我很喜欢这份贺礼。”
于晋是唯一一个还会把她当人看,记得她生辰,给她一颗糖,唤她大小姐的人。
每当谢知鸢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于晋总会跳出来,给她力所能及的温暖。
======第六章迁怒======
书房。
“王爷,怎么了?”谢怜栀一边研磨,一边柔柔弱弱的问。
她眼神微微一暗,贺云扶已经走神好几次了。
贺云扶不知道为何,明明有谢怜栀陪着,心情却是很焦躁不安,好像被人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无妨,头有些疼。时辰不早了,怜栀,你好好休息,我去散散步。”他撂下一句话,就往偏院的方向走去。
然而,贺云扶刚走到偏院门口,就看见谢知鸢和他的暗卫正坐在一起吃糕点,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她竟会对别的男人展露笑谢,那样真切,还是跟他的暗卫搅合在一起!
贺云扶脸色铁青,下意识的冲进院内,怒火中烧的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于晋没想到贺云扶会突然过来,连忙起身行礼,“王爷,属下、属下只是来看看谢小姐,谢小姐她伤得太重了,我怕......”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好解释为什么自己和谢知鸢相谈甚欢,这个行为明显已经越界了。
贺云扶转而看向谢知鸢,讥讽道,“真是我小看你了,谢知鸢,才多久不见,你就勾搭上了我的暗卫?看来那几十仗,你还没挨够!”
谢知鸢一双眸子里满是哀戚,“我和于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大哥?”贺云扶声音愈发冰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里咬出来,“叫得这么亲密,还说没什么?”
要不是他无意间撞破,这两人还打算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往来多久!
“你所说的爱慕我,也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权势罢了。”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个男人,你就可以去勾引他,爬他的床,对吧?!”
“呵,也对,你可是那青楼头牌,艳名传遍了整个京城,不知道多少名门公子达官显贵曾是你的恩客。”
谢知鸢整张脸顷刻间变得煞白,她鼻尖酸涩,屈辱道,“我是在青楼待过不假,可上京谁不知我卖艺不卖身,我从没想过爬谁的床!”
她只觉得心口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石头,堵得发慌。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意,偏偏还要如此作弄她!
她第一次这样炽热的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一颗心捧给他,他却将那颗心摔得粉碎,末了还踩上一脚......
“阿鸢,你爹一生不曾作恶,为人和善,怎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他满门?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不过是贺云扶引来的罪祸罢了。”
谢知鸢浑身狠狠一震,整个人如坠寒窟,寒冷和剧痛细细密密的爬满五脏六腑,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撕出一个大洞,漏着风,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戚悲鸣。
她眼神悲痛,唇色苍白,“真的吗?是这样吗?!”
洛影枫点点头,沉声道,“千真万确!”
谢知鸢似哭似笑,整个人都在止不住颤抖,“是我害了谢家,害了爹爹和娘亲......我是罪人......”
她一时善心救下的少年,竟间接害了谢家满门!
甚至,还毁了她一生!
何其可笑!
洛影枫心疼的抱住她,“阿鸢,阿鸢,听我说,我们现在就走!回到麟州去,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谢知鸢抬起脸,露出杂乱头发间的黯淡双眸。
半晌后,她嗓音干涩,“......好,我们走。我想回到麟州的家。”
洛影枫迷晕了狱卒,悄无声息的带着谢知鸢潜入黑暗,飞快朝城门掠去。
外面风很大,谢知鸢眯了眯眼,回过头远远望了一眼身后不断远去的皇城。
此经一别,再也不愿回来了。
然而,还没等谢知鸢放松片刻,她就看到了隶属贺云扶的私兵,正在成群结队的往她这边冲来!
“王爷有令,全城戒严,搜捕逃犯谢氏!”
“我看见她了,她在那边!”
谢知鸢心猛地一沉,“影枫,他们追上来了!”
洛影枫带着谢知鸢准备硬闯城门,却被一队满面肃杀的亲卫给拦住。
“谢知鸢!你要去哪儿!”
一道低沉肃杀的声音传来,亲卫们瞬间恭敬的从中间分成两拨,摄政王从人群中走出来,怒火中烧的盯着谢知鸢。
“你是不是忘记你答应了我什么?”
“于晋你不管了可以,只是,大将军私闯死牢,带走朝廷重犯,这个罪名也不知道洛家九族能不能承受得起!”
他在用于晋和洛家九族的性命威胁她!
谢知鸢虚弱的笑了笑。
早该知道,是这种结果。
“别动他们……”谢知鸢强撑着一副残缺的身体,从洛影枫的保护圈中走出来,“我跟你走,你放了他们。”
======第十章坠楼======
“阿鸢!不要!”洛影枫立马就要冲过去,却被层层的侍卫拦下。
贺云扶隔着重重人海,冷冷一笑,阿鸢?倒是叫得亲切。
他神色冰冷,“我数三秒,你赶紧过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谢知鸢看向洛影枫,眸中含了泪,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影枫,好好活着,答应我。”
说罢,她一步步朝着贺云扶走去,可就在距离贺云扶只有三米远的时候,她并没有继续往他的方向走去,而是在所有人措手不及下,爬上了最高的城墙!
看着城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贺云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怒吼道:“谢知鸢,你要干什么!你给我下来!”
谢知鸢站在城楼上,红色衣袂飞扬,身形单薄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你放心,我不是想逃,我只是不想……以别人的身份和名字死去,”她轻声呢喃,“这一生,我都在当别人的替身,但我希望,至少死去的时候,我还是我。”
天色昏沉,冷得人张口便能呼出一口雾气,天上开始下起雪。
“贺云扶,你知道吗?从小我就很怕疼,很怕苦……”谢知鸢看着他的方向,“幼时生病吃药,一碗苦药,爹娘哄我连吃三个蜜饯,我却连一碗药都喝不完;若我不小心摔了一下,还能躺在那半天,哭鼻子不肯起来。”
“可跟着你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疼,最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