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九年,也是我在冷宫中的第九年。
盛夏的七月热得人喘不过气,夜里如是。
冷宫是不配享有冰块的,更没有宫女掌扇。
我闷得睡不着,索性脱了寝衣,只剩一件素绣肚兜堪堪遮住胸前。
「谁?」我听力尤其敏锐,哪怕这人已经尽量放慢脚步。
闷热中一点冰凉的刀刃抵住我的喉咙,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心中警铃大作,我一个冷宫里的废弃公主,谁会在夜里行刺于我?
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门外就传来动静。
似是有一大帮人正往这赶来。
稍作思考,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信我,就去屏风后藏好。」话音刚落,脖子上的冷意就消失了。
寝宫的门被一脚踹开,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我想起自己只着寸缕,忙拉起一旁的被子遮住身体。
门口传来一声呵斥:「都给朕在门口守着。」
来者正是将我软禁于此的皇兄。
北陵当朝皇帝,谢昭。
第2章二
谢昭怒气冲冲,脚步极快,带进来一阵风。
「你遮什么?是不是宫里藏了人?」说完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他力气极大,把我拽了个趔趄。
遮挡消失,上身暴露无余,我强作镇定,冷笑一声:「皇兄命人日日夜夜守在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谁能有这么大本事?」
沉默良久,才感到微凉的手指停在我脸颊,惊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心头泛起不适,侧身避让开。
「怎么?堂堂帝王,夜闯我的寝宫,还带了这么多人。」
「可以毫不顾忌妹妹我的声誉?哪怕我赤身裸体?」
「也是,我早就是冷宫中的敝履,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侍卫又如何?太监又如何?」
谢昭喘着粗气,似在隐忍什么。
大概脸色也不太好看,遗憾的是我看不到。
命令侍卫退出宫门后,谢昭彻底发了疯。
那有力的手倏地抬起捏住我的脖子,把我抵在墙角,灼热的气息喷洒到我的脸上:「你不用激怒我,我迟早会杀了你。」
五指锁紧,我蹬着双脚挣扎,任凭我捶打也无法撼动半分。
濒死之际,外面传来侍卫禀报:「皇上,发现刺客的行踪了。」
谢昭这才放开我。
我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大口大口喘息。
他大概望了我许久,才出声。
「给朕加强冷宫防守,除了朕之外,任何人都不许探视。」
谢昭带人离去,整个宫苑寂静下来。
第3章三
「为什么帮我?」陌生的声音响起,我这才意识到宫里还有一个人。
低沉的嗓音带着沙哑,冷得犹如切冰碎玉。
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
「你就是行刺的刺客之一?」我抓住被子,尽量放松语气,掩盖害怕。
这人有本事潜进宫,自然也有本事杀了我再全身而退。
是敌是友还不知,我手悄悄伸入枕头下,握紧了一支素银钗。
他轻笑一声,并未回答。
我心中警惕:「你刚刚也看见了,谢昭日日折磨我,我自然也是恨毒了他,你又准备行刺于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刺客语气虚弱:「呵,你倒是敢说,不怕我杀了你?」
我察觉到不对,尤其是空气中丝丝血腥气愈渐浓烈。
「你受伤了?」我问。
他倒也没有掩饰,料到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轻轻应了声。
我艰难挪动几分,在床的里侧掏出一个匣子。
「里面有药,还有布条,你自己处理一下吧,不过省着点用。」我看不见他在哪个方位,只能往前递出。
刚伸出手就将将触到一堵肉墙,他竟离我这样近。
我慌乱了一瞬,抽出一只手摸索着又重新握紧了钗子,同时,匣子往地上掉去。
他接住匣子,低声问我:「你看不见?」
两人的呼吸近在迟尺。
我岔开话题:「你要是想杀我,就不会现在还没动手。」
说完,就躺了下去,背对着他:「处理完伤势了就走吧,我这里是冷宫,门口的侍卫没那么尽责,寅时换班,有一刻的间隙,足够你离开了。」
「我就当没见过你。」我赌了一把,闭上眼睛,不再管他。
过了一会,才听见窸窸窣窣打开药瓶的声音,我松了口气,手心已全是汗珠。
折腾得太晚,我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宫里已无声音,寂静得可怕。
枕头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我小心翼翼去触碰,却摸到一把匕首。
原来我昨晚准备自卫的动作,如此明显。
素银钗也还在,匕首带鞘,手柄似还留有温热,静静躺在一旁。
我拔了出来,试着切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嗬!不愧是能杀进宫的刺客,用得是这样顶顶好的武器。
要是这把匕首真的插进谢昭胸前,一定会绽开很美的血花。
第4章四
我和谢昭,本是世上最亲的兄妹。
父皇在世时,我母后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我自然也是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
自我记事起,就与谢昭在一起。
有人议论说谢昭不是我母后所出,他装作没听见。
但若有人说我被惯得骄纵蛮横,谢昭扬起拳头就扑了上去,哪怕对方比他高了一个头。
母后不让我夜里吃甜食,我总嘴馋,谢昭一个皇子,竟学会了撬御膳房的门锁,只为了给我偷栗子糕。
他给我做风筝,趴在地上让我骑大马,在寒冬腊月给我捉最罕见的蝴蝶。
我闯了祸,他就护在我面前,小小瘦瘦的背挡着我,哀求母后:「是儿臣的错,不要打妹妹。」
那时我就想,这世间除了父皇母后,只有我的哥哥谢昭,是真心待我。
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九岁那年,母后去世,我哭得死去活来。
谢昭一身缟素,在母后灵前磕头,郑重起誓:「母后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妹妹,一生一世护着她。」
再后来,父皇临终那晚,我不过十二,与众多皇子皇女一起跪在太和殿门口。
只是遍寻谢昭不得。
总管太监苏公公扯着尖细的嗓子喊:「皇上驭龙宾天!」
谢昭从殿内缓缓走出,看了我许久,我带着哭腔的一句「哥哥」还没叫出口。
就被谢昭的吩咐打断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赐长欢公主「莫尽失」。
我就是长欢公主,父皇说,这是美好的希冀,他的女儿,应该岁岁年年长欢愉。
这是谢昭第一次唤我的封号,不似从前温柔唤我「姝禾」,他如今的声音,十分冰冷。
我怔怔地望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莫尽失」这个名字我听过,是一种掺了药的酒,母后处置那些窥探秘密的宫人时,就是用这种酒,毒瞎他们的眼睛。
我这才恍惚听见苏公公的第二句:「皇子谢昭,奉先帝遗诏,继位大统。」
那一晚,宫中发生了许多变故。
不受宠的皇子谢昭继了位,且无人有异议。
最受宠的公主谢姝禾,被最亲的哥哥赐了毒酒,不仅成了睁眼瞎,还被逐进了冷宫。
第5章五
哥哥登基时,我是高兴的,我以为,哥哥是有什么苦衷,他很快就会放我出来。
然后会如向母后承诺的那一般,一辈子护着我。
后来我发现,哥哥的自称变了,哪里都变了。
「嬷嬷,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哥哥生气了?」
凛冬,我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抓着从小陪着我们长大的嬷嬷的手,眼泪顺着脸颊落到被子上。
那年是我在冷宫过的第一个冬天,他甚至连炭火都不给我,我却仍然对他抱有幻想。
之前的哥哥太好,我不信他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更不信他真的会弃我于不顾。
我是从小被护着长大的公主,在此之前,从没检讨过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一个人。
一向慈爱的嬷嬷没有出声安慰,只是一声声叹着气:「都是因果,因果。」
我听不懂,但我不怪哥哥。
第二年冬天,嬷嬷没能熬过去,哥哥始终都没来看一眼。
我穿上所有的衣服,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才等来了谢昭。
他披着大麾,掠过我径直走向屋里,柔软的狐毛蹭过我的脸颊。
我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比这寒风更要冷冽。
他身后的太监把冻僵的我拖进去,像拖着一条狗。
他坐在高位,已经有了年轻帝王睥睨天下的姿态。
嬷嬷死了,最骄傲的长欢公主也跟着死了,只剩下谢昭最倔强的妹妹谢姝禾。
终于认清现实的我,跪在地上,红着眼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从小陪你长大的嬷嬷?」
两行热泪从空洞的眼里淌下,还是没能等到谢昭的回答。
第6章六
今年的夏天尤其难熬。
除了天气热,人更让我烦。
刺客事件后,我倒是清净了一些。
在这之前,谢昭的妃子都要来看看我这个传闻中的瞎眼公主。
谢昭下了令,没人再敢来。
除了他新收的宜美人。
「皇上下的令又怎么样?我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不让我进去,等告诉了皇上,砍了你们的手。」
娇俏的声音照常在门口响起,不难想象,应该是个绝色的美人儿。
这是第五次了,与平常被拦不一样,这次她狠了心硬要闯进来。
听说宜美人原是江南摆摊卖胭脂的商女,生在南方性格却十分泼辣,倒是与别的江南女子十分不同。
谢昭南巡时碰倒了她的胭脂摊,被狠狠打了一笤帚。
周围的侍卫吓得连怎么死的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谢昭会对她一见钟情。
宜美人如愿闯进来的时候,侍卫都在嗤嗤地笑。
看来她还是不太喜欢自称「本宫」。
「你就是谢姝禾?」她很快来到我面前,香味瞬间溢满了屋子。
不愧是做胭脂的女子。
可惜了,太过浓烈的胭脂味只会掩盖住其中最重要的一味。
「美人,要称公主。」身边的宫女低声提醒。
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宜美人生了气,连声音都刺耳了些。
我浅浅笑了,果真是爽利的女子。
见我没回答,她更生气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皇上最宠的妃子,你一个冷宫里的瞎子,凭什么无视我?」
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竟以为仰仗皇上的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
殊不知,最是无情帝王家,世间最不可倚靠的,就是谢昭的承诺。
我无奈地回道:「知道你是尊贵的宜美人,可你自己都说了,我一个瞎子,连‘视’都谈不上,又何来‘无视’呢?」
「还敢顶嘴!你!你!」她气鼓鼓地就开始动手砸我的东西,抓到什么扔什么。
本就不富裕的房间,一时一片狼藉。
我不理解,她一个身无长处的花瓶,不去学点才艺争宠,来欺负我算什么?
许是我淡淡的态度彻底惹怒了她,她走到我面前,狠狠掌掴了我一巴掌。
速度太快,我都没反应过来,嘴角有血迹渗出,手劲真大啊。
从头晕目眩中清醒过来时,她已经想出了更好的点子。
「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你,可你如此低贱,怎配和我有半分相似的脸?」
「后宫里的贱人们都说我生得不详,肯定会落得跟你一个下场。」
「等我刮花了你的脸,看哪个还敢嚼我的舌根!」
冷意从脚底攀起,原来这才是她找茬的真正缘由。
「惜月,过来摁住她!」她吩咐带来的宫女,把我摁在了椅子上。
「让我看看从哪儿开始呢。」
我没有挣扎,静静地感受她的刀在我脸上游走。
宫女刚被她打过一巴掌,心里憋着气呢,摁着我的手也没使劲。
我抓住机会,在她停刀的瞬间暴起,从身后的椅子上抄起匕首。
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飞快操作,挑断了她的手筋。
「啊!啊啊啊!!!」
宜美人的尖叫声差点震碎我的耳膜。
紧接着我摸到她的脸蛋,翻手便在那白嫩脸蛋一侧划出一条深深醒目的血痕,血珠渗到了我的甲缝。
惨叫声顿时一声高过一声。
「我低贱?我好歹是北陵皇室血统,你有什么资格同我叫板?」
「既然你如此憎恶和我相似的脸,那便不要这幅容貌就是。」
「你不就是靠着这脸兴风作浪吗?毁了容又成了残废,你看谢昭还能像从前一般待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随时都要断了一般,一声一声喊着:「皇上!」
我可不是草包公主,十二岁以前,有全天下最好的师父教我如何自保。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用就如此成功。
师父肯定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吧,要是他没有被谢昭逼着自裁的话。
刺客留给我的匕首果真是好东西,稍稍用力就割破了美人娇嫩的皮肤。
遗憾的是,恐怕只能用这一次了。
第7章七
谢昭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我正在包扎自己的手。
匕首锋利至极,我不慎划伤了自己。
都叫那刺客省着点用了,攒了好久的药品,只余一点了。
「把公主给我押走。」谢昭开了口,带着浓烈到极点的愤怒和杀气。
「长欢公主,非侍卫官兵要职,私藏利器,违反宫规。凶悍狠辣,迫害宫妃。」
「鞭笞六十,以儆效尤。」
我被押着跪在地上,听着刑官给我扣的一顶顶帽子。
念完,便是数不尽的鞭子抽打。
我想分散些注意力来减轻痛苦,可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
背上清晰的疼痛是唯一的知觉。
「朕竟不知,你是如此歹毒。」谢昭就在一旁。
「我歹毒?皇兄看见当时的情形了?我被你幽禁在冷宫,她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能伤得了她?」我梗着脖子反问。
谢昭的手轻轻覆在我的脸上,下一秒,狠狠往我脸上扇来。
力道极大,我整个人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半面脸颊失去知觉了,发丝凌乱地盖到脸上,嘴角微湿。
我心里极尽悲凉,谢昭啊谢昭。
你就如此恨我?
「巧舌如簧,你果真是骨子里的恶毒,跟你母后如出一辙。」
「我母后?谢昭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一母同胞?」
我抓到他话里的重点,不可置信地问他。
从小便有人议论,谢昭不是我母后亲生,只是年幼,没当回事,宫里的传言,大多都是三人成虎。
在冷宫的这些年,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但仍要确认一番。
「你当真不知?」他问我,声音悠长却冰冷至极。
第8章八
谢昭没在动手,沉着声音缓缓道出。
我母后是父皇的结发之妻,两人自幼时的情谊,定是甚笃,父皇前脚登基,后脚就封了我母后为皙华皇后。
可深宫并不像太子的东宫,他可以只有她一个太子妃,却不能只有她一个皇后。
有太多太多的女人被送到父皇身边,母后深知这是躲不了的,既为夫妻,就该共谋其事。
她心甘情愿做起了父皇最衬手的一把利刃,两人一唱一和,铲除那些怀有异心的宫妃。
谢昭的亲生母亲淑妃叶氏就是其一。
叶家满门忠烈,却始终不得皇帝完全信任,于是叶氏就被送进宫来。
他们做好了完全准备,只等淑妃诞下皇子,便会拥这襁褓里的婴儿为新的帝君。
谢昭啼哭声响起的那一刻,同时响起的还有淑妃的丧钟。
「叶家的眼线说,朕出生那晚,皙华皇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接生嬷嬷和两个心腹宫女。」
「朕母亲的尸体抬出来的时候,脸色青紫,瞳孔涣散,分明是中毒的迹象,哪是生产而死?」
「是皙华皇后亲手杀了她,还将朕养在膝下,她日日看着,不会夜里惊悸吗?」
第9章九
「你说谎,我不信!我不信!」听完谢昭的话,我愣了许久,才歇斯底里地喊出来。
「谢昭你骗我,你骗我!」我挣脱束缚,不顾浑身的疼痛朝前爬过去,摸索着抱住谢昭的裤子,拼命捶打。
眼泪止不住地掉。
谢昭一脚踹开我,接着开口:
「那样狠毒的女人,怎么配让朕称一声母后?」
「可惜啊,你母后太短命了,还没等到朕报仇,就遭了报应早逝。」
「那你说,朕该不该报复在你身上呢?」
我不信,我母后是那么温婉的一个人,怎会双手沾满鲜血?
谢昭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
可我又怎能不信?
我幼时跟谢昭躲猫猫,曾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衣橱里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暗,我从缝里,亲眼看见母后身边的姑姑正在勒死御膳房的宫女。
熟练地像捏死一只蚊子。
那个身穿粉色衣裳的宫女姐姐,常常偷偷给我送栗子糕。
她的舌头掉出来好长好长,比那更可怖的是,姑姑的脸色。
阴郁得像天空即将下一场大雨。
我战战兢兢地从衣橱里跌了出来,姑姑吓得赶紧松了手。
宫女姐姐像摊没有生气的肉泥,重重摔在地上,凸出的眼球,直直望着我。
我发了一场高烧,醒来时被母后抱在怀里。
母后柔软的手拍着我的背,轻轻告诉我,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唱着让我安心的摇篮曲,我便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
我想过很多次,但唯独没想到是我母后亲手杀了谢昭的母亲。
我眼睛瞎了九年,快忘了花是什么颜色,燕子是什么模样。
可我始终记得,母后的容貌,弯弯的眉毛,那时她还很年轻,笑盈盈地把糕点喂到我嘴里,捏着我的发髻说,快去玩吧。
谢昭的话,把我这几年拼拼凑凑的记忆全打碎了,碎得一塌糊涂。
以后的长夜里,我又该去怀念什么来度过漫无边际的的虚无?
我太蠢了,长着眼睛,却从没看清过身边人。
母亲变成了怪物,谢昭也变成了怪物。
瞎了也好,瞎了也好。
第10章十
「怎的?受伤了?」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叫嚣。
听见这声音,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又觉得熟悉。
这刺客倒是有意思。
「你怎么又来了?皇宫什么时候如此松散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怕死吗?」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还有心情担忧我,看你这个样子才是快死了吧。」
我满不在乎地摸了摸颈上的疤,呲了一下:「没事,死不了。」
我脑海里想象出那天浑身是血号啕大哭的模样,好像做了一场梦,浑身血液都发凉。
冷宫还是那个冷宫,床还是那个床。
只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想得出神,一个瓶子滚到我怀里打断了思绪。
「上次用了你的药,诺,还你的。」那人不知在哪里,慵懒开口。
没等我询问,刺客又幽幽道出:
「民间都在传,冷宫里的那个瞎眼公主,是个狠角色,划伤了宠妃的脸,快被皇上打死了。」
「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
「你昏睡了四天,我就在这梁上待了四天,原以为你是熬不过去的,谁知你那皇帝哥哥,每每半夜就乔装打扮来看你,把药吹冷了一口一口亲自喂你。」
「我就搞不懂了,既是心疼你,又何必作践你?」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愿再提起谢昭。
他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刺客从房梁上跳下,落在我床前,扬起一片灰尘。
「我叫瑄。」他主动介绍。
「我没问你,你们做这一行的,被人知道名字不是大忌吗?」我用手扫了扫,咳了两声。
「无所谓,反正你也看不见,我近日无任务,在这陪你说说话可好?」
「随你。」
第11章十一
夜晚,果真如瑄所说,子夜时分,谢昭就来了。
我听见门吱呀一声。
他缓缓扶起我的头,将一勺勺温热的汤药塞进我嘴里。
我心如擂鼓,不敢乱动半分,生怕他察觉到我已经醒了。
喂完,他又把我身子侧了过来,撩开我的中衣,准备给我背上涂药。
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难道这么些天,他都是这样亲力亲为的?
「皇上僭越了。」我蓦然开口,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
谢昭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朕是你哥哥。」
我闻言笑了起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道:「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这样。」
转而又补了一句:「我早就不当你是我哥哥了。」显得有几分悲凉。
谢昭周身都散发出怒气,猛地一撒手把药瓶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无言,谢昭丢下一句「不知好歹」便走了。
我在心里冷笑,谢昭怕是真的疯了。
第12章十二
今晚是睡不着了,我听见外面的蝉鸣,便想起清亮的月光。
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瑄。」我轻轻唤了一句。
无人应我,我了然,应该是走了。
我窸窸窣窣地穿鞋,披上衣服,想去院子里坐坐。
刚走到门口,就撞上一堵肉墙,我大惊失色,以为是谢昭。
直到那人开口:「我没走,去偷酒了,我猜你很久没喝了吧。」
酒香溢满口鼻,我还真想这一口了。
瑄搀着我到门口坐下,我也不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场面话。
明明才第二次见面,我们却熟得像多年老友一般,畅聊了起来。
他聊他的江湖他的任务,我聊我的幼年和冷宫里的寂寥。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一个公主一个刺客,在月下对酌。
我喝得酣畅,把多年不快都吐露了出来。
醉倒前还在喃喃:「母后,母后,长欢想念您亲手做的栗子糕了……」
第13章十三
谢昭一段时间没有再来,倒是瑄,进出十分自由。
已经是深秋,再过两个月,就要到第九个冬天了。
我盘腿坐在榻上,嘴里塞着瑄带来的烧鸡,吃得满嘴流油。
在冷宫的这几年,谢昭没有特意吩咐。
但那些宫人见我失势,又没人过问,便学会了克扣我的饮食。
这样的好东西,我很久没尝过了。
我啃得正欢,瑄用手背抵住了我的额头,无奈道:「这里是鸡屁股,不能吃了。」
我歪头错开他的手,一口啃下去,含糊不清道:「没事,我以前的伙食还不如鸡屁股呢。」
瑄收回了手,很久没说话。
我察觉到气氛不对,意识到了什么,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现在不是有你了吗,给我开了不少小灶,我已经很满意啦。」
「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带你走吧。」他突然问我。
听见这话,我沉思了一会儿,反问道:「走?去哪?」
「哪都行,离开皇宫,天大地大总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可我不会再依赖任何人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这么简单的,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该陪着我去流浪,而且不管我们在哪,谢昭总会找到的。」
「我……」
瑄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打断了:「好了瑄,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提了。」
不过至少这个冬天我应该会过得很舒适。
第14章十四
再见谢昭已是开春,清晨的空气中还泛着一丝凉。
西凉使臣来了,他们以「西凉北陵永世交好」为由,求娶我国公主。
谢昭登基不过九年,后宫多稚子。
除了谢昭唯一的四岁女儿,就只剩我一个公主。
他坐在我面前,声音低沉:「长欢,你不愿意可以不去,只要你入宫,朕便可打发他们走。」
「我不是已经在宫里了吗?」我支着下巴,没听得很明白。
「朕是说入宫为妃……」谢昭废了好大劲,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寥寥几字入耳,似有惊雷炸开。
「谢昭,你疯了!」
我呼吸慌乱,趔趄着就要站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腔里泛起一阵干呕欲。
谢昭扶住我,急急忙忙解释:「朕会昭告天下,长欢已在冷宫中郁郁而终,入宫为妃的,只会是周将军家的女儿。」
我极为激烈地挣开他的搀扶。
离他远远的,摇摇晃晃地摸到墙边站定。
「谢昭,我是你亲妹妹。」我缓了好久,才尽量冷静下来。
他走过来,声音越来越近:「朕说过要一辈子护着你的。」
手虚停在我的发顶。
我慌不择路逃窜,却摔倒在地:「你现在才说这些,不会觉得太晚了吗?」
不知他是何时生的龌龊心思,如今他的每一次触碰,都让我无比嫌恶。
「那要是朕强行纳你为妃呢?」
我笑了起来,沙哑的笑意从喉咙里溢出,难听至极。
「那你只会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宁愿嫁至那西凉此生不归,也好过在你身边,现在的你,真的让我无比恶心。」
「你!」
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脉,你竟如此罔顾人伦?
入宫为妃?那你如何待我?是以哥哥的身份?还是以皇上的身份?
也要让我成为母后淑妃那种利益纠葛的宫斗牺牲品吗?
我匍匐在地,掷地有声:「臣妹身为皇室公主,北陵子民,定当全力以赴为国效力,自请远嫁西凉,只求北陵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谢昭的声音难得带着祈求的意味:「长欢……」
我大声喊道:「请皇上成全!」
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这是我第一次称自己为「臣」,也是我头一次萌生出远离谢昭的想法。
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第15章十五
西凉的使臣队伍出城了,我一袭盛装,坐在马车里。
百姓夹道相送,无不对我表示遗憾惋惜。
「啧啧啧,那西凉尽是荒漠戈壁,天气极为干燥,水源短缺,长欢公主这下要受苦了。」
「这公主也是苦命人,瞎了眼睛还被幽禁,如今还要远嫁那边陲之地。」
「听说,那西凉王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这还不知道要嫁给谁呢,要是真嫁给了西凉王,西凉王一死,这日子指不定要成什么样呢。」
我听后淡淡一笑,哀莫大于心死。
前方什么样的路我都不曾怕的。
原本谢昭给我指了两个年轻的陪嫁丫鬟。
俩小姑娘哭得死去活来,说什么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心软放了她们,如今漫漫长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撩开帘子,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神清气爽。
可惜的是,我没能见到瑄最后一面。
那跳脱的年轻刺客,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我身上。
现在,他也该去做他自己了。
第16章十六
车队行进了三天,夜里,昏昏欲睡间,被车外刀剑相撞的打斗声惊醒。
我不敢探出头去,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宫里随行的侍卫在我窗边匆匆留下一句:「有刺客,公主小心!」
我心里紧张,只能拔下头上的所有钗子攥在手里。
缩到马车角落,只要有人闯进来,我就下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断有人接近马车,也不断有尸体倒下去的闷哼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都渐渐僵了,有人「唰」地撩开车帘子。
我一个激灵,胡乱扎了下去。
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嘶,是我!」
我立马安心下来,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瑄又说道:「有人要取你性命,来不及解释,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看不见,行动不便,山林崎岖,瑄只能抱着我跑。
我抓紧了他的衣裳,那温热的下巴就抵在我的额头。
呼吸并不均匀,深深浅浅。
让我心里为之一动。
似乎,好久都没人这样对我了。
第17章十七
瑄终于把我放了下来,喘了良久,才断断续续给我解释:「从队伍出……宫门我就跟着你了,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幸好有我在。」
瑄带着一丝怪罪的抱怨声涌进耳里:「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好歹我们也算酒肉朋友,连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那要杀我的人究竟是何人?」
瑄烧起一堆火,往里丢了个树枝,才回答我:「我说出来你可别难过嗷。」
他顿了顿。
「刺客的腰间,别的是银羽卫的腰牌。」
银羽卫,谢昭的人。
尽管早做过猜想,可当真正得知的时候,心还是一痛,如针扎般,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面上云淡风轻,伸出手挨近火堆,身上逐渐暖和,心里却越发冰冷刺骨:「谢昭真是好计谋,公主和亲半路失踪……既可以杀了我,又可以借此将西凉一军。」
我早就是一枚弃子,还是谢昭最先抛弃最憎恨的那一枚。
有今天,倒也不稀奇。
第18章十八
「那你呢,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淡淡问。
看不见瑄的神色,料想他应该挺紧张的,「这个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
「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眼前?」他有些气恼。
「谢谢。」
他嘿嘿一笑:「那你以身相许吧。」
净整这不正经的。
我抿了抿嘴,翻了个白眼。
他严肃起来:「说真的,你现在都离开皇宫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当初说的。」
我曲起腿,把头埋进膝盖,闷闷地说:「我要回去。」
瑄气得跳起来,点着我的脑袋大骂了一通。
什么脑子被驴踢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等他骂够了,我才说:「回去杀了他。」
瑄沉默了。
车队出城已经三天,日夜兼程,此地离京城已有千里路。
要想避人耳目回京,我们必须要极为低调。
我们乔装打扮了一番,步行上路。
谢昭得知我被人救走,正在全国搜寻我。
要是被他的人私下找到,我绝无活命的可能。
我要安然无恙出现在皇宫门口,让百姓都知道我平安回宫。
我在赌,赌谢昭不敢在众目睽睽下置我于死地。
第19章十九
谁料第三天,就遇上了麻烦。
我们走的是偏僻小路,要经过许许多多的村子。
这个村子,从一开始就怪怪的。
我趴在瑄的背上,轻轻摇了摇他:「进村了吗,怎么如此安静?」
瑄极低声回答我:「这个村子在黄河边,前月天降暴雨,水坝决堤,淹了村子,现在一片凋零。」
「不要说话,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他提醒道。
如今我们俩穿得都是极为朴素的衣裳,可还是吸引了别人注意。
有只手拉住了我的衣摆,一个颤巍巍的老者声音响起:「好心人,给点吃的吧。」
瑄加快脚步:「不好意思,我们也是逃难来的,身上也没吃的了。」
老者还跟着我们,不住央求:「求求你了给一点吃的吧。」
一边还在扒拉我背上的包袱。
我招架不住,慌了神,包袱被扯松,里面的干粮掉了出来。
周围有人喊道:「他们有吃的,快看!」
瞬间,村民们蜂拥而至,人声嘈杂,一双两双的手都攀上了我的包袱。
更有甚者,在扒我的衣服,场面一度混乱。
快把我拽下去。
瑄握紧我的腿,拼命往人群外挤:「快把包袱丢了!」
第20章二十
我们费了好大劲才逃出村子,跑到了山上一个破庙里。
庙里有对爷孙,也是那个村子的村民。
爷爷叹了口气,对我们说明情况:「黄河水患,这两年来尤其频繁,村子建了又被毁,实属心有余力不足。」
我问:「朝廷呢,朝廷不管吗?」
他极为哀伤:「要是先皇还在的话,哪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现在的朝廷……唉」
他没有说完,摇着头长叹。
大家心里了然。
我撕下仅剩的烙饼分给小女孩。
原以为糯声糯气的声音,意外地无比嘶哑:「谢谢姐姐。」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却摸到满脸狰狞的疤。
爷爷泪如雨下:「去年连降大雨,庄稼都烂在地里,我们实在交不出那十石税,那蛮横兵人,竟一把点了我们的房子。」
「儿子战死沙场,儿媳随他而去,可怜的是我的小孙女,大火之时还在屋里酣睡,被烧得面目全非啊!」
瑄忿忿不平,啐了一口:「这群王八蛋!」
「老人家,那您没有告官?」我问。
爷爷泣不成声:「这本就是官府应允的,我没处说理啊……」
悲戚的氛围萦绕在每个人心间。
安抚好老人,瑄给了他一块玉佩做信物,告诉他东行至桓州城,去找一个姓祝的富商,见到此物,定会相助。
第21章二十一
「桓州城祝老板,为何一定会帮助他们?」
告别爷孙,瑄搀着我继续赶路。
可我现在实在无聊,想找点话。
「他有钱呗。」
「有钱就会帮?你和他什么关系?」
认识半年以来,我从未问过瑄的身世。
只知他是个江湖游侠,偶尔劫富济贫。
刺杀谢昭只不过是闲得无聊,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下了赌注,想挑战一下皇宫守卫。
瑄不说话,嘟囔着表示不满:「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让我猜一下,他是你爹?」我起了心思,想逗一下他。
都有信物了,应该不是普通的关系。
谁料他一口否定:「我才不承认。」
听起来气鼓鼓的,那必定是十不离八九了。
「既然你家那么有钱,你为何要过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
「他才不会管我死活。」瑄淡淡的,我却听出了深深的落寞。
他接着说:「我家世代行商,我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为接班人。但我抓周那天,硬是略过了一堆账本算盘地契银票,爬了很远抓了把弓,把我爹愁得半个月没睡好觉。」
「我长大后,果然对经商不感兴趣,就爱舞刀弄枪的,他对我很是失望。」
我绊到树枝,差点摔倒。
他骂骂咧咧地将我背起来。
「所以你离家出走,看似顽劣无法规劝,其实还是会让有难的人带着东西去找你爹求助,目的只是想引起他的关注?」我问道。
他浅浅嗯了一声,我噗嗤就笑了出来。
他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悠悠说道:「你第一次躲进我房间里时,我还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没想到还是个小孩脾气。」
「你再笑,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了。」他作势往旁边一歪,恶狠狠威胁我。
「好了好了,不笑就是了。」我配合地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抬头望天,感受林间的阳光稀稀落落洒在脸上。
突然间就很羡慕瑄。
「风能吹走一张纸却带不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意义从来都不在于顺从。」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指去的人,他都不会赶出来,并且会细心照料,安置妥当。」
「他难道真的是钱多得花不完?只不过为在你博一个好名声。或许,他早就不怨你了,说不定还夸你呢。」
瑄的脚步停住了。
林子里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风。
第22章二十二
中午的长街,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透露出一股活力。
我回想起山路的泥泞,破庙萧瑟的雨声,老人的喟叹,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