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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发表时间: 2024-08-21 10:05:30

第2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老母髫年失恃,于山野中自由生长,故针织女红样样不精,厨艺更是不可说,然何以愈老弥坚,老母曾言:赖天帝之慈悲也。

——出自《沧鸿山人札记》

那夜,老母又陷入沉沉的梦境中。梦里,她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屋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坐着,低着头好像在吃东西。旁边的小火炉上,火苗正欢快地跳跃着。她忽的感觉饿了,她听见自己说:“娘啊,我饿了,你在吃啥哩?”

那个身影顿了一下,说:“丫头,我在喝粥呢,还剩下半碗,给你喝了吧。”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接过碗,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小小的,胳膊也短了许多,闻着粥的香气,她感觉更饿了。她几口就把粥喝光了,但是粥并不好喝,黏黏的好像谁吐的痰一样。她忽的感觉有点恶心,胸口像压了块石头般喘不过气来。

那个身影又说:“丫头,喝完粥,娘就要走了,你跟娘一起走吗?”她听见自己说:“娘啊,你要去哪?我跟你去。”她刚想伸手去拉娘的衣角,手就被那个身影紧紧拉住了,手腕都被箍的好疼,她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忙喊:“娘啊,好疼,好疼啊。”

那个身影没有说话,紧紧拉着她的手就往外拖。这时她终于感觉出不对劲了,她想喊,但是嗓子好像被堵住了,眼皮也越来越沉,眼前的东西也越发模糊了,她感觉力气正一点儿一点儿的从她身体里流失。

忽然“啪”的一声,旁边的火炉里爆起一串火星,让她顿时清醒了许多。紧接着,一团火焰腾空而起,一只大鸟从火焰里飞了出来,周身燃烧着火焰。大鸟向着她直直地飞了过去,用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说:“丫头,回去!”

老母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呆了一会儿,那种压迫感好像还没离去。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凉,用手一抹,竟是一脸的老泪。环顾四周,石壁上流萤灯静静地发出鹅黄色的光,偶尔迸起一串火花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那么突兀。这灯还是娘当年亲手给我做的呢,老母心里想着。那年山下的白水河畔,新开了一朵少见的八瓣金莲,娘将它采了回去,做成了灯。娘常说:“有光了就不怕黑,看见灯在哪,就知道家在哪。”回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老母不由得朝着西北方暗暗啐了一口,摸索着下了床,提着流萤灯走了出去。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山谷里涌动着阵阵薄雾,从远处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老母在洞口转了两圈,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正说回去接着睡,一抬头就看到了在树上睡着正香的忘忧翁,鼾声如雷。这老头,也不知道盖被子了没有,老母心里嘀咕着。随即运起双瞳,凝神细瞧。这一看不打紧,只见忘忧翁的天灵盖上窜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芒,再从脚后跟融进了身体里,身体四周更是被一团紫气包围,就像一个蚕宝宝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好家伙,老母不禁连连称奇,这老头的修行可够深的,平时怎么没看出来。还有就是这团紫气,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好像在哪见过。是在哪见过呢?老母歪歪头,哎呀好困啊,还是边睡边想吧。

想起来了没?后来老母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也问过她。当然想起来了,老母笑眯眯地说着,我早就认识他了,好早好早之前,而且你也见过他。

我也见过他?那他是谁啊?他跟忘忧翁是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显现在仙翁身上?老母却忽然扭捏起来,脸上也浮现出少女才有的红晕,任凭我再三追问也是不说,最后实在无法了,丢下一句“你去问丁三好了,”然后就捂着一张老脸一跳一跳的返身回了洞里。

丁三,就是那个夜游神,生长在南方的荒野中,共有兄弟十二个,清一色的小个子、小脸、瘦肩膀,人人腰里别着一副黑色的腰牌,上面用蝌蚪文描着四个青色的大字:代天巡狩,很是神气的样子。据说他们会在白天隐形,只在晚上出现;也有人说他们只喝露水,吸月圆之时的天地灵气,不吃凡间之物;更有人说若是被他们伤到了,须立刻寻一段狗尾巴尖煮水代茶饮,方可祛除。

三界之中神仙不少,喜欢夜游神的却没几个。天帝本意是让他们去人间体察民情,广增言路的。谁知他们回去后上奏天帝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灶王爷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啦,什么月老喝多了又乱牵红线啦,什么什么的,时间一久,天帝也厌烦了,于是便下旨让他们在人间多经历练,多走多看,无大事不必上天,至于什么才算大事,当然天帝说了算啦,他们也算识趣,三山五岳的逛着倒也有趣得紧。

真是一群懂事的后生呢。老母每次吃饭时都要念叨一声,放下木碗,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哎,好久不见丁三来了,是又跑哪疯玩去啦?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是不是好点了。

丁三第一次来南阳山的事情还是忘忧翁告诉我的。那是一个傍晚,卯日星君正驾着日向车在西山口上晃悠,等着和太阴星君交接班呢,老母也刚刚将一群鸡们数清楚,告诫她们晚上插好门闩,不要出去瞎逛,忘忧翁也刚刚将盛着粟米粥的碗放到石桌上,老母就说有客人要到了。是谁呢?忘忧翁用天眼通将千里之内的沟沟壑壑都扫了一遍,没人来啊!有的有的,你没看到粥的表面上都荡起了一圈圈波纹吗,这是一位用耳朵来看路的一尊大神呢。

有用耳朵看路的人吗?那眼睛是干嘛用的?后来我问忘忧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呢。忘忧翁摇晃着脑袋,故作神秘地说,听说还有位大神是用肚脐眼当嘴呢,吓人不?

先不说拿肚脐眼当嘴的大神如何如何,就说夜游神,就是丁三来南阳山的那天,虽说老母知道是有人要来,可也不知道丁三长什么样子。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等的都饿了,算了还是先喝点粥吧。刚喝了一口粥,没尝出咸淡来,就见从洞口飞来一物,黑乎乎的看不真切,远远地就看见趴在地上,尖着嗓子像冷风刮过树梢一样喊道:“给老祖宗磕头了。”

好么,老母这口粥刚咽下,一听这话差点没把粥再吐回碗里,这这是谁家孩子这么不懂事,上赶着攀亲戚,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虽说人家辈分是高了点,年纪稍微大了点,可谁家祖宗也不能乱认不是?再说了,这家伙黑的跟炭一样,鼻子眼睛长哪了都没看清呢,就成一家人啦?

老母运起双瞳,将面前这个小个子细细考量了一番。不由得心生疑惑,打着官腔说道:“这位儿郎,何出此言?我等本是洪荒凤凰一脉,我观尔等貌似是洪荒应龙一脉,虽说都是卵化,但龙凤一族各有出处,祖宗一说实不敢当。”

丁三低着头向前膝行几步,再次重重的施了一礼,道:“老祖宗在上,不肖子孙容禀,我本应龙余脉不假,几多沧海桑田倒也修得一口真气,然蒙祖先福荫不敢忘,再造之恩亦比天高。当年若不是太姥慈悲,更不会有小子一命,小子笨嘴拙舌,老祖宗请上前一看便知。”

丁三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呈上。那是一个像羽毛样的东西,食指大小,火红色的,周身流淌着五彩的光芒,顶端有一圈黑色的花纹,隐约像一只眼睛微微眯着。老母的眼泪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那是娘的东西,那是娘涅槃后留下的。老母直接跨步上前,眼中双瞳一左一右同时运转,凝视那个羽毛宛如轮回再现,眼前仿佛出现另一场景。

火!好大的火啊!老母感觉自己就站在火旁边,大火在疯狂的燃烧着,她的头发好像就要烧着了,但是她感觉这火一点都不可怕,相反还很熟悉,熟悉地就像什么呢?对了,熟悉的就像是娘温暖的怀抱。

忽然,一声清亮的鸣叫传了过来,只见熊熊大火当中,一只大鸟冲天而起,周身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大鸟飞去,火焰也随之散去。只见在大火燃烧过的地方百草不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黑黑的圆圆的石头样的东西悄悄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忽的裂开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来越大,一只黑色的小脑袋露了出来,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老母,老母的心忽的就被揪了一下,好疼。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老母回过神来,心中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见那个小小的身子还在地上跪着,不由得心里一软,又不好亲手去扶,正说让忘忧翁帮忙扶起来,就听见旁边叽叽喳喳的,转身一看,好家伙,原先已经乖乖回去睡觉的鸡们鸭们现在全都出来了,一个个挤在洞口的茱萸花下往里面瞅,现在也不说怕碰到什么登徒子了,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纷纷拽着茱萸叶子挡住半块脸假装淑女,媚眼如丝愣是将夜游神漆黑的脸上看出一大片的红晕来。

老母脸上立刻挂不住了,捂嘴干咳一声,都没反应,再咳一声,还是没人理她,连咳三声,茱萸花已经被扯得东倒西歪了,老母大袖一甩伸出手来作势要掐九天雷决,一个法印还没打出来,鸡们鸭们已然凭空不见了,忘忧翁也消失了,只剩下桌上一只正在打转的空碗证明刚才旁边是有人的。

以后夜游神就成了南阳山的常客,每次来老母都给他做粟米粥喝,不管咸的淡的还是糊的夜游神都吃的津津有味。我捅捅旁边已经石化的忘忧翁,哎,不是说夜游神只食朝露,不吃凡间之物的吗?忘忧翁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但凡有点吃的谁乐意去喝露水,那玩意儿也就哄哄上面那位,忘忧翁用手指指天。还有,谁告诉你这儿是凡间了?这儿是洞天福地,是长蟠桃的地方。哎不说了,那小个子快把一锅粥喝光了,我得赶紧盛点去。

忘忧翁恬着脸把碗伸了过去,老母刚好舀出一勺来,朝着忘忧翁的碗过去,忘忧翁满心欢喜,口里却是谦虚地说道:“哎呀一碗就够了,一碗就够了”。勺子却像长了眼睛般跨过他的碗,直奔夜游神的碗而去。什么眼神,忘忧翁不满地嘀咕着,没见黑小子的碗里还有不少嘛。

老母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将整个锅推到他怀里,去去门口吃去。忘忧翁瞅了一眼锅底,嗯还好,还剩了点。欢欢喜喜地奔出门去,对着刚升起的月亮唱了个喏,背靠着树坐下,拿勺就着锅喝起来。哎,黑小子吃那么多,当心哪天胖的飞不起来。

里面,吃得正欢的夜游神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