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山也不知对女孩说了句什么，微微躬下背，露出颓废的姿态，颤巍巍地坐到了太师椅上，不时抬眼看看挂在墙上的亡妻。

女孩在原地僵立片刻，慢慢蹭到太师椅旁，伸出手。

春日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墙壁和地板上，太师椅猛地向后一扎，倒入阴影。

李怀山跪在女孩脚下，捧住她的手。

我忍着强烈的恶心，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水管崩了，速速救急！

几分钟后，门铃炸响。

女孩如触电一般从李怀山身边弹开。

抓起包，夺门而出。

我捂着嘴，冲到单位洗手间，吐得七荤八素。

18.

我把那段视频下载到手机上，清空了监控APP的云端记录。

又找了个他们都不在家的机会，拆除了摄像头，然后收拾了几件衣服，暂时搬回了娘家。

怕爸妈担心，我只说自己又怀孕了，想吃妈妈做的饭。

还千叮咛万嘱咐，怀孕的事公婆不知道，怕孩子留不住。

或许，我不该要这个孩子。

我实在无法掩饰自己对李怀山的厌恶与恶心，甚至连李慕周也一同讨厌起来。

他那充满少年感的眉眼，就是遗传了公公。

在我想明白该怎么做之前，不想见他们家的任何人。

19.

我当然可以立即打掉孩子。

和李慕周离婚。

将李怀山那段恶心的视频公之于众，然后报警，让法律和舆论一起制裁他。

我还可以举报「刘家五公子」的文违规，让《闺帷无事小窗前》下架，连同发布小说的平台也一起整顿。

接着再顺便曝光「刘家五公子」的真实身份。

到时候，我都不用说什么，所有人就都会把小说里的不伦之恋投射到她和李慕周身上。

只要我愿意，立刻就可以让他们一家三口，家破人亡。

可是，我不是爽文女主，没有作者给我兜底，没有贵人和恰到好处的机遇，也没办法给男主和周围的人降智。

我需要做的，是面对现实，认清自己的目标。

首先，我爱李慕周，毋庸置疑。

我爱他好看的皮囊，爱他灿烂的笑容，爱他的没心没肺，爱他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的温柔与亲切，甚至爱他胸口的痣和茂密的腿毛。

我们不仅仅是夫妻，也是有着共同事业和理想的伙伴。

既然谈到了理想，那么就不得不说，我的另一层顾虑——那个小女孩。

无论我要做什么，都要首先考虑孩子的感受。

20.

《闺帷无事小窗前》更新了。

七水因为多嘴，被老军阀发卖了。

已经习惯了七水服侍的少帅，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晚娘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像小时候一样，逗少帅开心。

她决定，偷偷把七水找回来。

这一章，把读者们气坏了，骂声无数：

「实在没什么灵感的话，可以写咬打火机！」

「凭什么让晚娘放弃自己的爱！」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晚娘嫁给老军阀只是为了报恩！」

「你们懂个屁啊！晚娘不是报老军阀的恩，是报死去夫人的恩！所以少帅的开心与幸福，才是晚娘最关心的！只要少帅开心，晚娘什么都愿意做！」

「这种低自尊女主，最讨厌了！」

「弃了弃了！磨磨唧唧半天又是咬苹果皮又是咬手指的，一点实实在在的肉都没有！」

「有肉也是肉干，吃不下嚼不动，作者根本不会！」

21.

沈玉玫给我打电话了。

她是个聪明且敏感的女人，要解决问题，也是开门见山。

「淼淼，听说小慕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敷衍过去了。他去你家里，你也是避而不见……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先和你道个歉。」

「是不是，因为我在你面前，和小慕演母子情深，你心里恶心，对吧？」

「其实，我是故意的，就是想气气你。」

「你挑唆小慕改口叫我『妈』，是想提醒我，要和他保持距离，对吗？」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我和小慕，和普通的后妈与继子不一样。他出生的时，我是第一个抱他的人。」

「小时候，我跟着周老师学戏，经常住在家里，也会帮忙做家务照顾孩子，给他把屎把尿。有时候周老师和李老师去演出，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都是我在照顾他。」

「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姐姐』。」

「是，我很爱小慕。或许你听到一个后妈说爱，会觉得反胃。但是，他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我就是爱他呀。」

「淼淼，我知道你会辩解，你有一千个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你提醒小慕，是出于善意。但是，我能感觉到，藏在这个善意里的刺。」

「我觉得，我被怀疑了。这种怀疑，是对我的人格，以及对我和小慕之间亲情的贬低。所以，我也赌了气。」

我能理解她说这根「刺」，因为它确实是存在的。

我是怀疑她了。

不过，你也不要说得这么委屈啊！

你如果不写小妈文学，我也不会起疑心啊！

我在心里大声反驳，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戳掉她的马甲。

一则，她只是写文，我并没有抓到她与李慕周实实在在的证据。

二则，身为编辑，看到有趣的作者，哪怕是禁忌文的作者，也不忍心亲手毁掉啊！

沈玉玫见我不吭声，又自顾说道：「唉，我知道，不该和一个晚辈怄气。现在，我正式向你道歉，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爸、还有小慕的感情。尤其是小慕，我对他，只有亲情。」

她一说「你爸」两个字，我立即想到李怀山，不由一阵反胃，抛下手机冲到洗手间，大声呕吐起来。

22.

一个小时后，沈玉玫出现在我家门口。

她还穿着家居服，一脚拖鞋，一脚运动鞋，头发也乱蓬蓬的。

一见我，她立即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眼睛里荡着泪花，颤抖着问：「淼淼啊，你是不是有了？」

我摇摇头，说：「有了，但也可以没有。」

她急了，伸手想摸摸我的肚子，又怕冒犯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声下气起来：

「淼淼啊，可别乱说话，孩子能听到的。咱们一定要好好地留住他。你、你想住在娘家，就住着，没关系的，我理解，怀孕了嘛，有妈妈在身边更自在。」

第二天，沈玉玫一早就大包小包地来到我家。

愣是把我妈赶出了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好饭好菜。

走的时候还又紧张又卑微地说：「淼淼，想吃什么微信里告诉我，明天我还来！」

？？？？？

这个转变太突然了！

怎么突然就从绿茶小妈，转变成催生婆婆了呢？

一个写小妈文学的大佬，也会对「传宗接代」有执念？

况且，李慕周也不是你亲生的啊，传宗接代也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吧！

如果「刘家五公子」写晚娘伺候七水饭菜，估计要被读者寄刀片暗杀了。

23.

我费了些周折，悄悄找到了被李怀山欺负的女孩子。

她叫晓星，正在参加某个曲艺大赛，想多攒些奖项和资历，以特长生的身份申请一个不错的学校。

我把她约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打开存在手机里的视频，递给她。

她紧张地向后靠了靠，耸起肩，把手缩进袖筒里，用力夹在两腿中间。

「你、你刚才说你是李老师的儿媳妇？」

我点点头。

「是不是那个女人让你来的？我、我没有抢她老公的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对、对不起！我们没做别的，李老师只是……只是喜欢我的手……」

「晓星，你别怕。」我把手机摆在桌上，向她的方向推了推，「这个视频就这一份，你可以立刻删了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如果你愿意报警，我也会陪你到底。」

晓星抓起手机，用力戳着右下角的「垃圾桶」，毫不犹豫地点了「删除视频」。

「『最近删除』文件夹还有。」我提醒。

她又颤抖着划拉了几下屏幕，把手机转向我：「要面容解锁才能打开。」

于是我把脸凑过去，说：「想好了，彻底删除后，你再想惩治坏人，就没有武器了。」

晓星怔了怔，把嘴唇咬得有些发白。

她小声说：「李老师不是坏人。因为我的手和他去世妻子的手太像了……他才会情不自禁。你不知道，周丽萱老师是我的偶像，她那样的人物，我和她有一点点像，也觉得很自豪的。」

「晓星，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请你仔细想想，你愿意被他碰触手指吗？」

晓星摇摇头，嘴里却说：「李老师很痴情，也好可怜……他说，他真的太想她了……」

「所以，你是不愿意的，对吗？」

晓星重重点点头，又把手缩进袖子里，前后摇晃着身子，嘴上还是不停地替李怀山辩解。

「他没有强迫我……」

「不，他强迫你了，是另一种强迫。你想想，当时，你的第一反应，是打他一记耳光……」

晓星眼睛里含着泪花，不停地点头。

「他在利用你。利用你的仰慕、你的善良、你的信任，甚至利用了你的偶像周丽萱老师。他是个成年人，他的行为，无论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都是不被允许的。」

晓星听到这些话，捂着脸，努力隐忍着，低声抽泣。

「可是、是我主动走过去的，我也有错……他亲我的时候，我也没有躲，我一方面觉得很恶心，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能安慰到他受伤的心灵，我也会觉得开心的。」

「受害者不需要完美，或者说……受害者，也可以有错。他一个成年人，不需要小女孩去救赎。无论你怎么样，都改变不了李怀山侵犯你的事实。」

晓星擦擦眼泪，许久，才忐忑地问：

「如果报警的话……我爸爸妈妈会知道吗？」

「会的。」

「那……别人会知道我是谁吗？」

「警方不会透露关于你的任何个人信息，我也不会。我会帮你申请法律援助。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24.

下午，我到李慕周的幼儿园门口等他。

说服了晓星之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面对李慕周。

我要告诉他，你爸在家里猥亵学生。

我准备帮那孩子走法律途径。

你要是站在你爸那边，我也理解。

那我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咱俩离婚。

你要站我这边，就得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我一边反复打着腹稿，一边望着幼儿园门口周丽萱的雕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年头，有啃老的，有啃小的，第一次见到，有啃亡妻的。

不但啃着亡妻的骨血飞黄腾达，还能靠「怀念亡妻」来吸引小姑娘，诱骗少不更事的孩子，来满足自己内心见不得人的欲望。

李怀山真的是，把亡妻利用到了极致。

25.

下午三点半，幼儿园放学了。

李慕周站在门口送小朋友们上校车。

有个小朋友要抱抱园长才肯走。

一个小朋友抱了，所有的小朋友都要抱抱。

他被孩子们扑倒在地上，笑着闹了好一会儿。

我想起上大学那会儿，他每一门功课都很优秀，弹唱画跳也都认认真真，就算做一些可爱的舞蹈动作，他也从不扭捏，活泼大方，连老师都夸他是天生的孩子王。

大二那年，电视台邀请他去做幼儿节目的主持人，他拒绝了。

他打从内心热爱孩子们，想做好幼教这一行。

大三那年，我们一起参与了「『捐助人』利用不对等身份侵害『受捐助儿童』」的公益援助。

后来，那个捐助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我们去受害儿童家里做心理援助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捐助人，竟然不是女孩人生里「最大的**」。

那个叫娣娣的女孩子，对「被侵害」的事情毫不在意。

「我更小的时候，村里老头也这么对我，还打我，还不给钱。」

「牛伯伯是好人，他不打我，还给我买漂亮衣服，还供我读书，为什么你们要告他！」

「他被抓起来了，谁还会供我读书呢？我、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我爷爷说，女人做这个都是迟早的事，早做早享受。」

……

那晚从孩子家里出来，我和李慕周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无力感。

晚上，他缩在宾馆的单人床里，肩膀微微耸动着，不时发出抽泣声。

第二天，他肿着眼睛，用力拉住我的手。

「淼淼，这个孩子，咱们救到底吧！」

「我知道，我们不能拯救所有人。但是眼前这一个，既然被我们遇到了，就拼上全部拽她一把吧。」

那一场救赎，是飞蛾扑火式的，是不计代价的。

我们拼尽全力自以为打出了致命的一拳，但拳头好像落在了棉花上。

李慕周费了好多口舌，才辗转找到愿意做这个题材的新闻栏目，想去深入调查报道，却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了，最后的采访也没能播放。

他又自掏腰包请律师、找儿童心理学的专家，提供各种援助，但娣娣的家人，唯一想要的援助，就是钱。

后来，李慕周想办法给娣娣的父母找工作，要求只有一个，要他们把娣娣带在身边、好好保护她……

现实就是这么无力，有时候为了做一件好事，就不得不向讨厌的人妥协。

这就是我爱的李慕周。

又柔软，又勇敢，是个靠谱的大人，也拥有一片赤子之心。

我……没有办法不爱他。

26.

「淼淼！」

李慕周看到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用力抱住，又怕挤到我的肚子，急忙小心翼翼地松开。

「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如果不回去，我也赖在咱妈那不走了！」

刚刚和孩子们分开的他，说话时，也不自觉地带了些孩子气。

「孩子们好可爱。」我说。

「那是自然！」

「如果，有人对园里的小朋友做出暧昧的事……比如说，亲亲他们的手指，你会怎样？」

「亲手指？」

「像吃冰棍一样，一根一根地亲。」

「恶~！」李慕周皱起眉，一脸嫌恶，「那肯定告他猥亵的啊，太变态了！」

「那，如果这个人，是你爸……李怀山呢？」

我原本打了很长的腹稿，打算从我们的大学时光和共同的理想说起。

然后说一说未成年人保护的困境。

再引到「滥用信任地位」进行侵犯这个问题上。

再扯到李怀山。

可是，我一开口，就乱了，干脆一股脑全都告诉了他。

李慕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消化了我刚才的话。

「如果我爸真这么**，我、我肯定不放过他！不过……淼淼，这事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不能乱张扬的。否则闹出去，就算最后还了人清白，我爸这辈子的名声也就全完了。」

「我有证据。我怀疑过你和沈老师……不、不伦……你还记得吧？那阵子，我在咱家客厅装了摄像头，正好拍下了你爸的……秘密。」

李慕周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