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发现怀孕那天,是江深陪我来的。
我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
他反倒盯着B超单子看了很久,笑道:「绿豆大小能看清什么?」
我以为他不喜欢孩子,结果后来,趴在肚子上听胎音成了他每天的习惯。
事实的结局与记忆竟如此矛盾。
我既不能说服自己江深从没爱过我,也不能让自己坚信,江深是爱我的。
医生递来做好的报告单,跟前世一样,小小的,什么都看不清。
「不想要就跟那边的医生说一声,让她给你开流产的单子。」临走时,她又多了句嘴,「姑娘,下次记得把孩子爸爸带来,怀孕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我跟医生道了谢,走在长廊上。
夕阳的余晖照进来,我盯着单子看了很久。
突然有个人把我给撞了,报告单撒了一地。
我蹲下帮她捡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病例本。
医生的字迹还在上面:短期内不建议怀孕。
再一抬头,我浑身都僵住了。
是和江深在一起的女人。
「谢谢啊。」
她匆匆道了谢,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哭过。
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我。
从前我看过不少帖子。
无法生育的夫妻,会想尽办法,通过其他途径,来得到自己的孩子。
这个猜测并不荒唐。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医院的,站在马路边的时候,江深的电话打进来。
「阿晏,你不在家。」
我鼻音浓重,「嗯……有点感冒,来医院拿药了。」
「在哪?」
听着他关切的声音,我更觉压抑,仿佛被他包裹在一个挣不破的茧里,无法逃离。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关系,我快到家了,你等等我吧。」
我在医院楼下的石墩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冻透了,才在路边拦了辆车,回家。
深秋的天黑得早。
走到家楼下的时候,我发现江深抱着大衣,在楼下等我。
旁边,站着那个女人。
我倏然顿住了脚步,心脏仿佛被掀了个口子,肉被一点点撕下来。
生疼。
江深看见了我,神情一缓,阔步走来,用那条熟悉的羊毛围巾把我一包。
「那是我合伙人,程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在围巾上闻到了女人化妆品的味道。
程文刚伸出手,「你好,我是——」
突然从胃里涌来一阵恶心,我跪在花坛旁,拼命地干呕。
这一刻,我多么想叫嚣着,让程文走开,江深也走开。
程文在一旁审视我。
江深蹲在我身边,替我拍着背,拧开一瓶水,问:「还不舒服吗?」
那种温柔又来了,足以骗过很多女生的极致细节:你看他的眼睛里,分明装满了我。
我顺了气,突然动作粗暴地摘下围巾塞给他,「我不喜欢带围巾。」
江深的手僵了僵,慢慢把围巾盘顺,转身蹲在我面前,「好,我背你上楼。」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软软地趴在他的背上。
江深的步子很稳,呼吸喷在我耳侧。
以前,我喜欢极了他背着我的感觉,两三年前,我还会高兴地趴在他身上,让他走快点。
江深就会笑着说:「小祖宗,这么可走不快,你得喊驾。」
如今想起来,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只剩下抗拒。
程文跟在后面,好几次,我都用余光察觉到她在盯着我看。
那种眼神,像是把我当作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我想,我该离开了。
家里亮了灯。
桌上摆好了饭菜,中间有个精致的小蛋糕。
江深打开蜡烛包装,在上面插了二十四根。
「昨天没有陪你,阿晏,今天给你补上。」
因为程文的到来,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坐在对面,笑着看我:「听说你今天过生日,能喝酒吗?」
我摇了摇头。
她有些遗憾地举起酒杯,轻盈地对我说了声:「生日快乐。」
我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她有什么资格,在跟江深厮混一夜后,又假惺惺地跑来,祝我生日快乐?
如鲠在喉,我站起来,「我不舒服,先休息了。」
看着一桌子未动的菜,江深抿了抿唇,「我送你进屋。」
意思是,他还要出来。
「不用了,」我撇开他的搀扶,「我自己进去。」
最后一道光,伴随着关门声,被黑暗吞没。
我仰在门背后,深吸一口气,和江深五年的光影在眼前闪过。
我痛经,他冒雨跑出去买药的时候;
那年车掉在河里,江深把我抗在肩膀上,让我别管他,抓住救生圈的时候;
我高烧,他抱着我跑了三家医院,自己一宿没合眼的时候……
我不想相信他会爱上另一个人,就像当初,我不敢相信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拿生命来爱我。
我用了三年,说服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又用了两年,亲手将这个信念从心底拔除。
我靠在门上,门隔音不好,能听见外面的谈话声。
程文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你要好好考虑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江深沉默了很久,「嗯,我知道。」
「舍不得?」程文轻笑起来,「就这一次,以后会好起来的。」
5
程文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一束昏暗的灯光。
江深背对着我坐在椅子里,半张侧脸浸在月色里,疏离清冷。
我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攥着报告单,走到江深面前。
他有些疲惫,在看到我那一刻,眨了眨眼,「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我想吃面。」
「好,我去做。」
江深站起来,收拾东西。
残羹冷炙中间,是那个一口没动的小蛋糕。
他把东西都清理干净,唯独留下来那个蛋糕,捧到我面前,「阿晏,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他俯身下来,撩起我的头发,印上一个吻。
这是每次他犯了错时,哄我的方式。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愧疚。
这份愧疚,比杀了我还让人难受。
我仰起头,声音沙哑,「江深,你又犯什么错了?」
他一愣,眼神瞬间移开,专心致志地点蜡烛,「阿晏,别瞎想,今晚好好过生日。」
「可我的生日,是昨天。」我紧紧攥着手,原本想掏出来给他看的报告单,被揉搓成一团烂纸,「昨天,你去哪了?」
江深微微蹙眉,动作顿住,眼神一点点凉下来,「我在公司。」
隔着跳动的烛火,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合安街43号,你的公司对吗?一幢破旧的公寓楼,和一个漂亮女员工。」
江深脸色一变,突然将蛋糕重重放在桌子上,喝道:「够了!」
他站起来,眼底淬了冰一样,「阿晏,下次别再这样。」
我愣住了,因为江深从来没有这样吼过我。
「所以错的是我?」
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下来,我颤着嘴唇,猛地摔烂了蛋糕,歇斯底里地喊:「我要为发现你和别人亲嘴道歉吗!」
蛋糕的红色丝带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那家蛋糕店的老板会给每一个来买蛋糕的女顾客,系上一个红色的丝带。
这是我第一次跟个泼妇一样,对着江深大吼大叫。
「哪怕连替我买个蛋糕,都要让她代劳。」我气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算什么?被你和原配豢养起来的生育工具吗?还是一个被耍得团团转的蠢货!」
江深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拳头,拄在桌子上,骨节都发了白。
他额头青筋暴跳,在即将跟我吵起来的下一秒,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要吵好吗?」
我把报告单扔在他脚下,「好,你解释。」
之后是一片寂静。
他弯腰捡起报告单,B超图片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指尖微微发颤。
喜悦?
还是恐惧?
我读不懂他复杂的眼神。
沉默很久后,他喊了我一声。
「阿晏。」
其实我明白了一切。
只见江深慢慢将报告单展平,放在桌子上,「……我不能娶你。」
这句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仅是现在。
还有前世,江深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我。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江深有苦衷吗?
什么样的苦衷,能够让他骗去一个女孩子五年的青春?
我们结束了。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拎起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江深,我受到的报应够多了,我们……分手吧。」
闺蜜月月开着小车来接我的。
她先把我推进车里,回头瞪了江深一眼。
风有点大,她大概还骂了两句,才上车。
车子发动的时候,我看着江深站在大门口,一盏灯从背后射来,把他影子拉得很长。
「渣男!什么东西!」月月骂骂咧咧地发动了汽车。
放光镜里的江深一点点变小,最后融进了黑夜。
「打孩子要趁早,月份越大,受得罪越多。」月月一边开车一边劝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当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骤然从里面抽离,便会痛得无以加复。
思绪很乱,我靠在窗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我回到过去,江深带着我开车在沿海公路上兜风。
那天太阳很大,我戴了一个草帽,探出头去感受海风。
江深笑着说:「坐稳,待会掉下去可不捞你。」
然后下一刻,一辆大货骤然失控,撞在车身上,把我们顶进了海里。
水灌入了七窍,我不会游泳,在里面奋力挣扎。
关键时刻,江深贴着我的腰,用力一托,把我举出水面。
车窗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自入秋之后,便一天比一天冷。
我想起那天,江深被浪头打下去的事。
后来渔民发现他抓在船身的横梯上,半身泡在水里,差点脱力。
江深刚爬上来,一骨碌仰躺在甲板上,明晃晃的阳光毫无遮拦地铺在他苍白的脸上。
我跪在一旁,哭得差点断气。
江深勾住我的脖子,拉低下去,和我激烈亲吻。
他说:「阿晏,我永远爱你。」
吱!
一道响亮的鸣笛拉回了我的思绪。
江深不见了。
只剩下前方红彤彤的刹车灯,和绵密的秋雨。
「阿晏,一切都会过去的。」
「嗯。」
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缩了缩身体,「下个星期,我们把孩子打掉。」
这个曾经期盼了四个月的生命,应该跟他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