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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坠春第6章

晚秋坠春第6章

发表时间: 2023-03-03 10:22:35

我看着他:「我欠你什么?」

我不觉得欠他的。

我是他的冯玉儿,他是我的承垏,我们各取所需。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并不回答我。

此后宫女们将我看得更紧,御医也时刻待命,到了喝药的时间拓跋律会出现,同样的手段让我喝下。

太后来看过我,赐了我很多珍贵的药材。

她还是那句老话:「调养好身子,孩子还会有的,你的福气在后头。」

冯玉儿也来过,她说她要回北都一段时间。

她还说:「林昭仪,人有的时候不要活得太清醒。」

我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她真的走了,去见她那对被养在北都的儿女。

或许真的是因为年轻,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

只是我总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着。

又无梦,醒来依旧是疲惫。

海棠花开的时候,御医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可以侍寝了。

宫女们精心为我梳洗打扮,纷纷为我高兴。

夜里拓跋律来了,倒没让我立刻侍寝,只坐在灯下看着汉书。

听说最近南诏也来称臣了,在他屠了南诏一城之后。

满手鲜血的人啊,却看起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写的书。

烛火摇曳,静谧如流水。

如今没有口枷封着我,没有麻绳捆着我,宫门就这样开着,我却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气去跑了。

书一页页缓缓地翻动,我又困了,虽然下午已经睡了很久。

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颈上,小狗般咬着我跳动的颈脉。

就像那个夜里来的北梁军人。

虽这次比那时温柔,我还是恐惧得颤抖。

手在我的腰间,虽没戴着牛皮缝制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帏,看到了宫女们摆在床头那对喜气洋洋的大福娃。

这是在长安殿里,不是在军营。

那个男人,进不来长安殿。

那个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时候他放过了我,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来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时候却也能知晓我想杀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为什么他会,一直看着我?

「醒了。」拓跋律声音贴在我的耳边,继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是他从前遇刺时,我毫不犹豫为他挡下的。

那时他问我:「为什么要为本王挡?」

我一边流血一边哭着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时并未说假话。

他那段时间那样地像承垏啊,偶尔笑的时候,灵动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没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这道丑陋的疤痕,另一只手绕上他的脖子,回应他:「嗯,醒了。」

我不困了。

我又听见了廊下的声音,人潮汹涌,是我年少时的盛景。

绣满百子图的床幔抖得如风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娇嫩的海棠。

我醒来的时候,拓跋律已经早朝去了。

太后宣我前去喝茶,说这南国春日正好,应多出来走走。

快日落时太后让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没有拒绝,在他寝殿等他。

书桌上有书,我随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这是我阿爹写的《南政集事》。

书里写的是百姓应如何安居乐业,南唐与北梁及其他诸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提出了一些改善和补救的措施。

当初阿爹将此书给周元逸的时候,周元逸表面称赞,可隔天这书就出现在宫里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气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却在和宫女们玩乐。

可如今,拓跋律将这本书已经翻得卷了边,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书里有一段被他用朱砂批红:「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规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乱敌心,可不费吹灰之力而揽之。」

我颤抖地看着这一段话,想起拓跋律说他一句谎言就让南唐疑心而灭了裴林两家九族,想到承天楼上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他在照着我阿爹的计谋一步步坚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让裴家九族俱灭,屠城三日就让南唐、南诏放弃抵抗,递上降书自降为臣。

我缓缓地将书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远大时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后正中了他的心脏。

连带着他的家人,也为此付出了生命。

我们都是命运棋盘上的棋子,按着命运指引的线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盘,成了执棋之人。

拓跋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鱼,鱼儿长得肥美,惹人喜爱。

他见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这里赏鱼?」

我点了点头:「嗯,一直。」

他似松了口气:「进去吧,这里风大。」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那万人梦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饶,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应是,执棋之人。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长安殿的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前朝的官员议论纷纷,觉得要多给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进宫,免得我这妖女独占了帝王。

许多朝臣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拓跋律也不拒绝。

他将她们安排在华丽的宫殿里,再每晚来我的长安殿。

这些名门闺秀也常骂我:「好好的王谢之家,怎得教养出这么个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难道不知道她从前可是专伺候男人的,能从北梁军营活着出来,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恼,这些话我听得多了,且也不会影响我现在拥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们的舌头,也让那些军营里的南唐女子愿留下的留下,愿归家的归家。

非议我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见了我都绕道走。

只是偶尔也听舌头还在的人说:「等皇后回来了,看她还如何嚣张。」

可没想到,冯玉儿人没回来,却传来她在北都坐上了太后之位的消息。

她的孩子也是北梁皇族正统血脉,冯家一直不满拓跋律,于是在北都立少帝,意图将皇位从拓跋律手中夺回来。

冯玉儿曾对我说要我不必活得那么清醒。

拓跋律带着十万大军北上,留下太后和我在宫中。

朝中大臣纷纷劝他不要亲征,但他还是去了。

出发前的那夜,他登上了承天楼,久久地看着北方。

「陛下在看什么?」我问他。

他说:「原来是这般滋味。」

以往他是攻方。

这一次,他是守方。

那夜他又差点咬穿我的脖子,威胁我:「若我回来你不见了,我会将你皮都剥下来。」

他走后,太后问我:「是不是觉得陛下意气用事?」

我摇了摇头,执棋之人习惯了深思熟虑,怎会一时意气。

太后抚摸着我的脸:「菀姝,哀家是真的很喜欢你。」

然后她开始向我回忆她的往事。

她说她曾经也是部落里的小公主,后来北梁灭了她家族,她由公主变成了奴隶。

她说拓跋律生下来时像只小猫,可怜兮兮的。

他虽然兄弟姐妹很多,但没人与他玩乐。

后来冯玉儿出现了,待她们母子很好,像阳光一样温暖。

谁知道冯玉儿待谁都这样,广撒网,多敛鱼。

冯玉儿嫁人的前一天还在给拓跋律希望,结果第二天就成了他大嫂。

于是他又去了边关,和一个南唐少年不打不相识,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听那少年讲南唐的好姑娘。

他还有一个药囊,当他重伤的时候,是那药囊里的药救了他的命,药囊上的味道让他能安稳入眠。

他说他羡慕那个南唐少年,羡慕他父慈子爱兄友弟恭,羡慕他有那样好的姑娘。

后来他在军中真的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南唐少女,少女和冯玉儿模样相似,身上的香味像那救过他命的药。

于是他独占了少女,少女又美好又乖巧,他的生命里终于同时拥有了阳光和药。

可后来他发现,少女也把他当药,而且用完就把他给丢了。

太后说到这里的时候笑看着我:「阿律从小到大虽然受过很多欺负,但他都一一地还击回去,唯独你丢掉他这件事,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去追了南唐使臣的车队,杀光了那些使臣也未见到你。」

「原以为你是和车队走散了,谁知道你竟然不按常理,绕道去了鲜罗。」

我也笑了笑:「太后您说笑了,臣妾只是沾了皇后娘娘的福气。」

太后问我:「那你现在可还会将陛下误认为成那裴小将军?」

我回道:「不会了。」

「所以你看,时间久了,模样再相似的人,也是能分得清的。」

我是能分得清,可又如何呢?

太后最后对我说:「菀姝,之死靡它固然可贵,但也请怜取眼前人,或许又是另一番天地。」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天上的骄阳。

比起药,我还是喜欢骄阳。

药太苦了,虽能治病,可还是不及这温暖的太阳。

我回了林家,带着我培养的人。

拓跋律在的时候不让我动周元逸,现在他终于走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活着的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几乎成了鬼宅。

家里四处都贴着符咒,尤其是我大姐姐曾经住过的秀楼,前后被红线封得密密实实。

「原来你也会怕。」我笑着问周元逸。

周元逸抖抖索索地看着我:「陛下答应过本侯不伤本侯性命,你若敢伤本侯,你……你也难逃一死。」

我哦了一声,拔下头上的簪子拿在手里把玩。

他终于有些害怕,应该是记起了当初我刺杀他时那厉鬼般的模样。

「本侯若死了,这天下必然动荡,你……你得为百姓考虑。」他义正词严。

我回他:「人都会死的,帝王会死,百姓也会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我又对他说:「阴司见了我裴林两家之人,记得给他们磕头道歉,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

南唐立储立嫡立长,周元逸是例外。

他是庶出,有野心,为了拉拢我们林家装作对我大姐姐一往情深,后太子被废,他凭着林家成为太子。

登基之后又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看穿了他,又怕自己君位被夺,时时防备。

为了睡得安稳,他开始杀人。

裴林两家九族三万六千人,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刚出生的婴儿,他一个都没放过。

终于,他能酣然入睡。

我当时不是没想过诱导北梁军南下,踏平这吃人的南唐。

可最终啊,还是败给了天上的骄阳。

承垏守护的地方,我不想弄脏。

虽然最后还是阴差阳错。

我将簪子对准周元逸的喉咙,一寸寸地插了进去。

他喉咙里咕噜噜作响,拼命挣扎,窒息和疼痛让他眼睛里都是恐惧。

热腾腾的血流在我的手上,黏糊糊的,很恶心。

太后最后赶来了,她看着周元逸的尸体,对我叹了一声:「糊涂啊。」

我对她福了福身,一步步走出了林家。

我去了金陵城墙上,从墙头向下看去,又看见了承垏。

他没有被吊在那里晃啊晃,而是骑在一匹骏马上,他笑着大声说:「菀姝,我来接你。」

我想翻墙下去,却被宫人们死死拉住。

我又回到了宫里,长安殿层层落锁,是太后的懿旨。

我杀了周元逸,太后得给南唐旧臣一个交代。

我不在乎了,我只想睡。

期间听宫人说,拓跋律灭了冯家夺回了北都,冯玉儿自尽了,拓跋律没有杀那对孩子。

可我看见冯玉儿,她回来了,站在华阳殿的廊下。

她见到我后说:「我也有心,只是身不由己。」

「我的夫君也是顶天立地之人,只是性子耿直嘴巴笨,尽得罪人。」

「菀姝,你还是做回月娘吧。」

我醒后,又觉得那不是梦,好像从前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睡得越来越久,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久,久到宫人要探我鼻息。

后来,宫门终于被打开,拓跋律回来了。

他身上一股子尘土的味道,周围的人忙忙碌碌。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有人说:「撑着她活着的那口气散了,已经油尽灯枯。」

拓跋律不信:「可朕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是啊,我那时候还好好的,好好地让他尽兴,要不然怎能让他快快地走。

后面的话我就不怎么听得清了。

拓跋律又开始给我灌药,苦得我一点也咽不下。

我想和他说别灌了,再灌下去我真的要忍不住给你一簪子。

你是害死我家人和承垏的间接凶手,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才不会任由你摆布。

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被他祸害。

后来他灌也灌不下去了,就自己含了药来喂我。

我心里笑话他,是不是南唐的情情爱爱的折子戏看多了,以为这样就有用?

很快他就发现我想的是对的,他这样也喂不进去。

他不喂药了,只咬着我的唇,一遍又一遍地。

我感觉我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我以为是他的口水。

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眼泪。

杀狼的人,也会哭么?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看,承垏翻墙进来了。

他穿着那晚送我狼牙时的月白锦衣,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菀姝,我……」

「我不要狼牙,你别送我。」我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

他愣了一下:「什么狼牙,我来接你出去玩。」

我终于高兴起来,不是狼牙就好,我跳下床跟着他走。

经过镜子的时候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十五六岁的模样,又娇又俏,是南唐最好的姑娘。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好姑娘,蹦蹦跳跳地跟着承垏翻过围墙。

我们在天上飞,他的骏马就在金陵城墙上,我跟着他坐上骏马,风呼呼地在我们耳边吹。

身后传来丧钟的声音,一共十七声。

这是告诉臣民,皇后薨了。

我急了,皇后是我大姐姐,她怎么能有事。

可我一回头,又看见了大姐姐,她在亭子里抚琴,活得好好的呢。

阿爹阿娘也在,我跳下骏马向他们飞奔而去。

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只是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一声声地唤我月娘。

那是我以前冒用的名字,我自己都忘啦,这人怎么还记得。

他唤得那样伤心,让我不禁回头去看。

我看见一个骑在狼上的少年,鬓角编着小辫,高束着马尾,下巴上一道伤疤。

他向我伸着手,眼神小心翼翼:「月娘,我们回家。」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月娘是买我的那户人家的女儿,我叫林菀姝。

可他还是固执地叫我月娘。

我对他说,不要叫我月娘了,做月娘的那段日子,真的好苦啊。

避子药苦,被关在巴掌大的院子里苦,被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强行承欢也苦。

而我啊,是个爱吃甜的南唐姑娘。

我捂住耳朵,转身扑进阿爹阿娘的怀里。

他们慈爱地搂住我。

他们的怀抱真暖啊,我还是那个幸福的菀姝。

就这样,永远做个被父母疼爱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