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之后,我申请的助学金和我考试成绩优异挣到的奖学金够我花了,所以在我的坚持下,奶奶终于少种了几亩地。
她坚持说,我将来还要上大学,听说大学生每个月生活费要一千五百块钱,她也要按这个标准给我攒钱。
我听着听着就失笑了,我捏她的肩膀:「奶奶,我花不了那么多。而且我到时候也成年了,我能自己打工赚钱,再加上助学金和奖学金,绝对不用跟你要生活费。」
奶奶固执地摇头,对我说:「女娃娃不能穷养,你喜欢买的就用自家的钱买,奶奶不想让你到时候被人看不起,尤其遇上那种给你随便花点钱、就要和你搞对象的人……」
我明白她的那些话,我知道她打心底为我好,所以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奶奶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她长叹一声,伸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她垂着头,头上的白发如遍布苦难的蛛网,纠缠住她本该和乐美满的一生。
「我的静静,应该是受不了骗的。因为家里难,静静早就懂事了,早就——」她哽咽起来,「早就懂事了……」
「奶奶,」我看不得她哭,一瞬间也泪如雨下,我紧紧抱住她,「不怨你呀,真的一点都不怪你呀……」
「要不是奶奶,我才没有今天,我才活不到今天……」
那天我和奶奶抱头痛哭了一场,又畅快,又心酸。
但如果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那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的委屈和遗憾了。
我和我后来的丈夫,就是高中认识的同班同学。
但我俩并没有早恋,他家也在农村,条件比我强很多,他没有瞧不起我,反倒在我俩做同桌熟了、我给他讲了我的事之后,越发同情和敬佩我。
我和他约定过一件事情:「我和你讲我的事,不希望你可怜我,更不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让你失望的事,而你对我说『怪不得』。」
他记住了这句话,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俩吵到不可开交快要闹离婚的程度,他也没说过「你一个爹妈不要被你奶奶养大的人,怪不得脾气这么硬」。
所以我俩磕磕绊绊的,倒是携手并进过好了一辈子。
我和他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青苗」,就像奶奶带给我的茁壮的希望。
青苗的眼睛,长得很像我奶奶的。
我后来给丈夫说,我就当青苗是我奶奶托生来的,我一定会和奶奶养育我一样,把青苗好好地养大。
奶奶给了我很好的一生,甚至是很快乐的一生。
如若我爸妈后来不做那样的事的话。
12
高三那年,我忙得不可开交。
城里的老师见多识广,他们给我们说起北京和上海,说起清华、北大、同济和上交。
高三最后的寒假,我见了杨老师。
她依旧是很温和的模样——但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是没有这份温润如玉的气质的。
她也说,我现在的成绩和状态,只要能保持住,一定能去大城市的好学校。
所以之后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再没回过家,就是想着一鼓作气,把能学的都学扎实。
所以我没发觉,就是在那半年,奶奶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
但她还是执意把那二十亩地都种了,甚至还多养了五只羊。
她说要给我攒够钱去念大学,她说一定要每个月都给我一千五百块钱。
她就是那样累倒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甚至是昏倒在了大中午的毒太阳下的洋芋地里。
那是我高考的第二天,我后来才知道,我下午进考场的一刻,她被乡亲们送进了医院。
但是她不听大夫的劝,死活都不住院,怎么劝都不肯花钱治病。
她还不准别人告诉我,之后听一个表婶讲述,我才知道她那天说:「我怎么都能熬到静静去念大学!她走远了,我才敢死嘞!」
然后她只打了个不痛不痒的针,当天就又回家干活了。
在我回家后,还天天做好吃的给我。
一直到我出了成绩填报好志愿、确定被录取,等着收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甚至亲手宰了唯一一只会打鸣的大公鸡,给我熬汤炒菜。
以至于在第二天我迟迟听不到鸡叫声,翻身疑惑的时候,才发现奶奶的呼吸声我也听不到了。
我那时脑子嗡鸣一声,手和脚僵了半天都动不了,我一连声地呼唤她:「奶奶!奶奶……」
我想摇醒她又怕力气太大,只敢拼命晃动她的胳膊——
可是一直到附近的叔伯婶娘们把她抬上车送去医院,她都没应我一句:「静静,睡醒了吗?」
她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给你热个馍馍,给你抹上猪油了吃!」
「奶奶把热水烧上,你等会儿起来了洗脸用!」
「奶奶到小卖铺里给你拿包辣片,这是前几天进的新货,静静先吃,奶奶再给旁人卖!」
没了。
都没了。
和她前一夜答应我,等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要给我包的一顿饺子,也没了。
在我成年的这一个月,在我即将也要有能力改变她的生活的这一个月,她弃我而去了。
一丁点念想也没留给我,留给我的只有医院查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病因。
心、脑、脏器、四肢。
大夫惊奇地问我:「你奶奶平常都没叫唤过哪里疼的吗?」
她没有。
她没有啊。
她开春的时候,还架着两头驴子,一个人犁地——
那该是何等的剧痛。
可杨老师却说,那会儿路过时,还经常听到她在豪迈地唱秦腔和老歌。
那个很老、很老的人,那个脸是紫红色、手如粗石砾的老人,她从来没叫过「疼」,连死的时候,脸上都只带着慈祥的微笑。
许多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说:「那个老太太平时不是看着特别精神吗?怎么突然就没了。」
猝不及防地,我甚至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乡村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拉了灯的炕上还是亮堂堂的。
她侧过身子,脸冲着我,我不必看她,都知道她笑得有多甜。
她问我:「静静就盖个薄单子,冻不冻?」
我说有一点,她就把自己的被子分过来,盖在了我的单子上。
吾儿寒乎?
吾儿欲食乎?
她会说的话那样少,十几年间,来去只有这几句。
可就是这样的几句话,承载了我少年时唯一的温情,并引导我长成了和她一样称职的家长。
然后她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小荷包——一看就是她自己缝的,她挪到了我的枕头下边。
「静静,一点零花钱,拿去买好吃的。要多吃肉哦……」
厚厚的一沓零碎钱,加起来不过五十块。
那之前她给过我一个存折,里边有两万块钱。她说全是给我上学用的,包括我爸之前来留下的钱,她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但我没想到,她只给自己留了五十块的生活费。
哦不,她还给自己留了一身的重病。
而她唯一的忧虑,只是怕死在我远行求学之前,怕我难过……
13
我爸闻讯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下葬了。
我作为这个家的户口本上的最后一个人,跟着乡亲们操办了奶奶的丧事。
他来的时候,哭得人模狗样,大把的烟递给乡亲们。
守灵的深夜,他跪在我旁边,问我:「静静啊,听说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我是真没想到,在奶奶尸骨未寒的日子,在她的灵堂里,他竟然有脸提要带我走的话。
这话十年前说,都已经晚了,更何况现在。
我冷笑着问他:「怎么?想让你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吗?」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很奇怪。
装模作样的哭腔也没有了,他一摸秃了大半的油头,讪笑着回我:「你陈阿姨身体不行,一直没怀上。」
「爸爸,」那是我最后一次叫他「爸爸」,「你真的活该断子绝孙。」
他怒目圆瞪,下意识抬起手要扇我的脸。
但我立马指向奶奶的遗照,我流着泪质问他:「当着奶奶,你真的有脸打我这巴掌吗?你不养母亲、不要女儿,你真的有脸接我去给你养老吗?」
我深深知道,道德束缚不了他这种人。
但灵堂里还有很多人听见我的这些话,面子会束缚住他的暴力行为。
他再一次急匆匆地离开了,说之后有时间了再和我聊。
我知道他有和村干部商量过提我户口的事,但我已经成年了,我坚持落户在奶奶家。
我不在乎所谓的「农村户口」「城里户口」。
除了奶奶家,我没有别的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个小村子、这个小院子,我在之后每一次地填表、登记时,都很骄傲地写下这个地址。
我最爱的人长眠于此,如果我都不留在这里,那她魂魄归乡,就连家都找不到了。
赶走我爸之后,我妈也来骚扰过我。
她生了个儿子,她家富丽堂皇,吃饱了饭就开始沽名钓誉,是真想「给她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