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北丞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手臂,将被匕首划破的衣袖高高卷起,仔细地检查着是否还有伤处。
忽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左臂上的浅浅疤痕上,僵住了。
「这是......」
我装作才发觉的样子,轻呼一声,想将手臂藏起来,却被他紧紧握住。
他深深地看着我,问道「伤,怎么来的?」
「小伤而已,不必挂心。」
「小伤?小伤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疤!你是国公之女,怎么有人敢......」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说「是我在北疆中毒那次,对不对?你曾说为了我,深入林间险些失了性命!」
我不敢看他,轻轻抽回了手臂,没有说话。
见此,他也明白了一切。
35
布布请来了郎中。
邱北丞不死心地问了郎中,此伤可否医治。
郎中只说「医术上是有过记载,可有一味药草长在悬崖峭壁上,寻常人谁会去那么凶险的地方?何况姑娘手上是剧毒之物所伤,没伤及性命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不必多求。」
「......都是因为我。」
郎中离开后,邱北丞紧紧地将我搂进怀里,却看不见我面无表情,满眼无神。
邱北丞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地说「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了你,我后悔了,阿辞,对不住,阿辞,我对不住你......」
可这声迟来的对不住,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说「北丞,夜深了,你先走吧。」
「我不走。」邱北丞看着我,那双眼里的深情简直要比蜂蜜还腻人。
可我讨厌蜂蜜,也吃不了蜂蜜,所以我也讨厌这份深情。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北丞,自从你当着圣上的面,不顾死活要娶叶沛时,我便已经决定放下你,如今我对你虽有余情,但不会回头。」
「我知道我伤你太深,也不奢求你能此时便原谅我。但你要给我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不好,阿辞?」
他还以为我只是暂时怪他,还以为会回到他身边。
这我想起了十五岁的邱北丞,他当时追着我跑时,也是这样一副无赖模样,即便做错了什么事,向我撒撒娇,我总能轻易原谅他。
但如今不同了。
我会给他机会赎罪,会想法设法地让他爱上我,但我不会让他得到救赎,更不会原谅他、爱上他。
今夜是叶沛与邱北丞大婚之夜,所以最终我没赶走邱北丞。
他霸道地想要睡在楚生白平日睡的榻上,被我无情地赶了下来,让他打地铺。
「为什么不能睡?」他委屈极了。
「那张床有主人。」我不愿多说,心里十分排斥邱北丞在我的房中留下痕迹,更是没有缘由地,不愿他动楚生白的东西。
毕竟,楚生白不仅救了我,还救下了布布,近年来以合作为借口的陪伴和帮助,同情也好,怜悯也罢,这些都是我想要珍藏的美好。
在我心里,他与布布是仅剩的亲人,他们的幸福亦是我苟活于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邱北丞见我态度坚硬,认命地把被褥放到我的床榻边,躺了下去。
「阿辞,你想不想吃桂圆糕?」邱北丞没头没尾地说「我最近新学了首曲子,待有空了,你弹琴,我吹箫,我们合奏一曲,可好?」
「邱北丞,当初一曲惊动京城的温辞已经死了,现在只有醉仙居的琴娘,而琴娘,从不弹琴。」
「为了我,也不可以吗?」邱北丞喃喃。
我没有说话,邱北丞便也没了声响。
快要睡着之际,我似乎听见房顶的瓦砾被风吹起的咔咔声响。
轻轻一阵,似在庆贺,又似在悲泣。
毕竟,我已经让他重新找回了对我的那份喜欢。
虽然,为时已晚。
36
这半个月,邱北丞几乎住在了我的房内。
可这是青楼,一时间惹得闲言碎语。
众人本以为传到圣上耳朵里,邱北丞会被痛骂一顿,可圣上也只是叹息一声,让他好歹回府歇息,之后再无其他。
可邱将军不能不罚他,于是邱北丞每次来找我前,都会乖乖在院子里挨十个板子。
布布给我传信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说着叶沛的凄惨。
她不仅被圣上夺了兵权,还害得太子失宠,被太子的生母德妃吹耳旁风,让圣上革了职。
布布还说,邱北丞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总缠着她让她讲讲这六年里我身边的事。
布布跟在我身边长大,知晓我当初为邱北丞付出的一切,所以邱北丞找她询问那段过往,是最好的选择。
也是我一早安排好的,他唯一的选择。
邱北丞来时,总会给我带他做的桂圆糕,或者给我吹一首曲子。
我总会说「不爱吃了、不爱听了。」
他却说「桂圆糕我换了个法子做,这首曲子也是熬夜我新练的。」
为此,他的手上总是出现新的水泡和茧子。
我问他「这样没有意义,不是吗?」
他回我「有意义,我说过,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邱北丞说「阿辞,我等你回头,多久都等,一如从前我在战场上,你等我归来,我遥遥无归期,你却依旧愿意等。」
就这样纠缠了半个月,突然,邱北丞不来了。
楚生白与我已经半月没见,今日他小心翼翼地翻窗而入,我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来了?」
楚生白一言不发,抓着我的手,将袖子卷了上去。
我惊了一下,由着他动作,无奈道「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里也有怒气,紧紧地皱着眉头。
最后,他还是替我将衣袖放了下来,温声问道「疼吗?」
我没有说话,他便又问了一句「现在,还会疼吗?」
见他颇有一股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气势,我只好叹息一声「疼。」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手疼,我心里更疼。」我看着远处的白鹤塔,喃喃「和当初丧父、丧母、丧夫之痛相比,这点疼又算什么?」
「既然你自诩丧夫,又何必留在邱北丞身边!」他握住我的肩膀,低声问道「你大可换个人去爱,为何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思虑片刻,我才微微垂首,勾唇一笑,说「我的生命里只有丧夫与殉情,没有变心。」
而我最爱的少年将军,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他死在了最爱我的那一天,死在了不爱我的前一天。
如今我对邱北丞的种种,皆是为了报复。
楚生白浑身一僵,怔怔地看着我。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你笑着真好看,像三月的春风,还能闻到梅花的香。」
我苦涩一笑「可惜,三月春来,梅花却在凋零。」
「说什么傻话。」楚生白敲了敲我的头。
布布愤愤地推门而入「气煞我也!难为他装成一片深情的样子,昨夜去了趟叶沛的房里,一晚上都没回房!小姐你还真猜对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三皇子近来可好啊!」
楚生白忽略了后面的话,问道「你说他去了叶沛房里?」
我笑道「你醋劲上来了?」
「没有!」楚生白突然急了,拔高了声音「我不是......」
「没关系的。」我宽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放心。」
本以为这样说,楚生白心情会好一点,可他的脸却越来越黑。
他把手里提着的包袱往桌子上一放「给你新制的衣裳,记得穿。」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于是,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我不仅没见到邱北丞,也没见到楚生白。
我不由感叹,这叶沛究竟是有什么妖术,这么能让男人替她着迷。
37
邱北丞离开的第十日,我收到了一封信。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这几日去了趟边疆,还得有段时日才回来。
我没有回信,可他的来信源源不断。
我不禁感慨造化弄人,从前邱北丞在边疆驻守,我日日盼着能收到他的来信,可左右不过三两句敷衍的话,后来更是只有一个「安,勿念」。
如今日日都能收到信,可我却不想要了。
第十五天,楚生白终于来了,手里带着一盒药。
「这是什么?」
楚生白目光躲闪,将我的衣袖卷起「是好东西。」
他挖了一块乳白色的药膏涂抹在我左手的伤疤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给郎中和太医都看过,说对祛疤有奇效。」他低着头,认真地替我抹药「你连着涂......不行,你不记事,我这半个月都会来你这儿,替你涂药。你好生养着,疤会淡的。」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内心很是触动「这药很难得吧?」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我眼疾手快地抓住,掀开了他的衣袖,果真看到各种大小的淤青和伤痕夹杂着遍布的手臂,十分可怖。
我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我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涉险?」
「我在乎。」楚生白轻声说「你是否开心,是否用膳,是否安睡,我都在乎。我能治好你的疤,也能......」
他抿了抿唇,盯着我看了好久,欲言又止。
我真心地说「楚生白,谢谢。」
我能感受到手里握着的胳膊温度逐渐升高,他的脸颊上也飞起一抹红晕。
「害羞了?」我打趣道「不会吧?我只是道谢,又不是说别的情话,怎么脖子都红了?」
于是,楚生白的脸更红了。
他收回了手,头恨不得埋进前胸「别说了......」
我耸耸肩,放过了他。
楚生白轻咳了一声,对我说「一切都已准备好,半月后可以动手。」
我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了窗外。
远方的是天,那里没有云。
「半月。」我喃喃「只有十五日了。」
收回手时,我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水一下子倒了出来。
楚生白焦急的将我护住,问道「有没有烫到?」
我眨了眨眼,目光落到了桌上那封信上。
那是今日刚送达,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的信,此时被茶水浸湿,字也模糊了。
楚生白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怔了下「很重要的信?」
我摇了摇头「不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了。
38
布布告诉我邱北丞要来找我的那日,我在房中留了张字条给他,然后躲到了楚生白的宫殿里。
布布仍旧给我送来邱府的消息,最后一次,她告诉我邱北丞为了和叶沛和离,被圣上打了五十大板。
这期间他一声不吭,直到圣上问他「你素来爱面子,如今何苦这般?」
他说「唯有如此,才能赎罪。」
半个月一晃而过。
那日早晨,楚生白一反常态,穿着单衣便闯进我房里,蛮不讲理地说「替我更衣。」
我都懒得和他置气,替他将朝服一件件穿戴好。
最后替他取外衫时,楚生白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问「那块玉佩,你可带着?」
我从腰间取下,递给他。
楚生白欣慰一笑「我不要,你好生收好,听到了吗?」
我也依了他。
他又问我「你对邱北丞没有真心,对吗?」
「我的心早就死了,被火烧死了,被剑刺死了。」
「我能医活它。」
我怔了下,抬头看向楚生白。
此时,他眼里那些被掩藏起来的情谊展露无遗,将我逼得想要逃离,无处可逃。
「阿辞,你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但我如今要尽数告诉你。」楚生白看着我,表情没有从前的随和,格外严肃「阿辞,若此番我功成归来,你可愿放过你自己,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愣了好久,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他问「阿辞,等我回来,告诉我答案,好吗?」
我微微垂首,勾唇一笑,没有说话。
临行前,我站在房门口目送楚生白离去。
他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块玉佩,不止可以号令我的一众暗卫,还可以用来威胁我。日后我若反悔,你便以此威胁,让我成全你的心愿。」
手心里玉佩冰冰凉,握着久了,反倒生出几分温暖。
可这温暖,终究是太少、太薄了。
我点下头「知道了。」
39
这是自爹娘去世后,我第二次来到国公府。
断梁残檐,荒草丛生,哪还有从前欣欣向荣之景。
从一人之下到只剩一人,只是一夜之间事罢了。
快要入春,风还有些冷,我却觉得很是温暖,顺着记忆,找到了那棵相思树。
让我意外的是,我的小院似乎正在重建,只是烧坏的枯树亘在屋前,是怎么都不可能再救活。
我像从前一般,将怀里的长相思放在了院里那张石桌上,小心地擦拭着根根琴弦,时不时发出铮铮声响。
那轻而缓的脚步声,就是在这一声声无意间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