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后,玉笙是有一段时间过得很难,但周老爷逝世后就好了些。”
苏倩说此,便想起她一人在那乔山的公寓里凄苦的大半年,好在后来她进去了海关署,勉强可以自给自足。
“咣当——”江嫣重重搁下咖啡杯,神情绷紧,似有怨愤,“周锦言当真什么都没管?”
“周家人向来就鲜少管顾玉笙的死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苏倩回眸瞧了瞧她,似乎有什么话想告知她,但思虑再三,才迂回地问道,“江姨,您也希望玉笙和陆停之结婚吗?”
“为什么不结呢?陆家也算得是有脸面的大户人家,玉笙若是成了陆太太今后还有什么是需要忧虑的?”
“那倘若她不想成为陆太太呢?”
“怎么会?她虽然一向伶牙俐齿,但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合上嘴,没有再试探——“……我许是要和他去翼州府。”苏倩记起玉笙的话来,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江嫣在这时又道:“小倩,你先不要和玉笙讲我回来的事,我想过段时间再自己去见她。”
“好。”
两人的话也谈到此,苏倩说,她要出门见一个人,江嫣从她小心翼翼的眼神里窥得她见的人,于是又一遍叮嘱她不要透露出去。
她再三保证不会说才得以出了门。
今天难得凉快些,纯洁的厚云塌在湛蓝的空旷之上,影子落在街巷里格外清凉。苏倩依照往昔到乔山公园去,在茶饮店坐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人来。
她轻薄的贴身连衣裙,印着细碎的花纹,领口是精巧的小圆领,旁人看着也觉轻盈的凉意,尤其是系在帽子上垂到肩边的淡灰丝带,尾端带渐变的淡紫色。苏倩第一次发觉她是如此地适合朝生暮死的浪漫、不知天地的快乐。
“你来得这么早?”
“不是怕让你等久吗?你一向都是来得最早的那个。”她说时便瞧见她手上戴着一颗惹目的宝石,“好漂亮的戒指啊,让我猜猜,应该是钟先生送的吧?”
玉笙低眉笑了笑,接过茶去,说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们说。”
“周二爷也还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只要想到他那张冷脸,我便要忘词,我肯定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叫我回周家的宅邸住。”
苏倩向前靠来,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替她先分析:“最好尽早说,如果越拖到后面,他们准备得越多,为了顾及两家人的情面,他们更不会同意。”
“我知道,所以想着一会儿去时与他说清。”
“……钟先生便这么值得,连你平常的忧思都不知去了哪儿。”
她看着她,原以为她是会无所顾忌地肯定,却不想她严肃地回:“我也不清楚,但是总觉如果错开这一次,便要什么都不复存在……乔山到处都是声音,是风声、水声、无止尽更替的脚步声……只有我是稳定的,我是庆幸的,我应该是庆幸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彷佛是这些声音将其掩盖,却还垂眸低语,“可是我也想走啊,要走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想和他走。”
苏倩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尽管知道有些东西风险远过期望,却也无力阻止。曾几时,她羡慕着她,无论她如何闯祸、如何嚣张跋扈,也不会有人去责骂,后来才发觉是因没有人。
“你与周二爷说时,记得要于他和自己留有余地,不要太过于绝对。”说到此,她敛眉停顿了一会儿,又叮嘱道,“玉笙……不要把人想得太好,凡事要留着余地。”
玉笙点头应声,低沉的神色随即亮起,问她:“要吃冰淇淋吗?”
“好啊。”
沉重的话题由此结束,两人重坐在以前的位置,仿佛一切也都倒回了从前。
而后,辞别了苏倩,玉笙也该走了。她有段时间没有见过陆家人了,想起陆太太,心里不由得没底。
在主道三岔口的位置,车停了下来,交错的电车扬起清脆的**,人潮拥挤,玉笙看着小跑到对面的人,目光逐渐移至耸立眼前的大厦,浮旧的黄不免令人滞于忧思。她曾想,这是何其远的距离,每当路过,两条街的距离犹是没有尽头,似如一条通向深林的路,掩在幽暗里的是何种崎岖,她也无从而想。
如今她便站在深林的第一棵树下,也依旧看不清。
车再启程,绕离了繁乱的路口,经过百花街,抵达安静的望盛酒楼。
“周**请。”
柜前的侍应生领她进到里面的正堂,轻声细语的交谈围绕其间,三五人成一团,鲜花点缀的桌面各色美酒、点心按序陈列。
正与人作谈的二太太先瞧见她,其旁侧的陆太太随之看来,和蔼地招呼她过去坐。
“怎么近来都不见人了?”
玉笙心虚着低头去,陆太太又说,“停之还没来,他近来也有些忙,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二哥呢?”她转移了话说,“不是说他也要来吗?”
二太太回:tຊ“他刚才还在这儿哩,许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方话刚落,他人就出现在视线中,玉笙屏住呼吸,挪开目光。
“玉笙正问你去向呢。”二太太说。
周锦言神色如常平静,眸光在其脸上晃了晃,薄唇微启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她心觉不好的预感,而后随其穿过正堂,走出檐廊到了外面的小院,走在身前的人陡然止步转过来,玉笙也收住脚朝后一退。
“你几时与那姓钟的认识了?”
“我……”她低头看着手,一堆话堵在喉中又不知所言,“我想与他结婚。”
“你说什么?”平缓的声音倏尔激起波澜。
玉笙却冷静了些,抬头直面向他,回道:“我说我想和他结婚……”
“周玉笙,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要与他结婚?”
“我为何不能与他结婚?”
周锦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了心绪才道:“他走到如今,还有什么没有见过、做过,你以为他会和你一样傻?这类人最知得失,因为深知得之不易,而更重利,何况如今局势日新月异,一个无根无据的人,若是哪天跑了、没了,届时你都没地儿哭去。”
“他还不至于此,难道靠自己走过来的人,便要连最起码的原则都有不了吗?而你又说陆停之是什么样的人都无谓,那我要嫁的到底是一个名称,还是人?”她语不间断地一口气说完,随之深吸一口气表明决心,“我自己去向陆家人说清楚。”
他刚平复的怒火又烧到了眉梢,几步上前将人拽回来,直言道:“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你绝不可能与其结婚,给我回去。”
“我不要回周家,你松手!”
周锦言不顾其挣扎,直接将人拽在身后从后门离开酒楼。
“二、二爷。”司机见此情况,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开车,回去。”
“周锦言,你放开我!”
“砰——”
他反手关紧车门,将其牢牢按坐在旁边,玉笙还不死心地想挣脱开,“周锦言,回去也没用,我不会和陆停之结婚的。”
“等到那姓钟的离开燕台,你自然就冷静了。”
“那我也不可能和别人结这个婚。”
“那谁也别结。”
“不结就不结。”
两人锋芒相对,谁也不退一步,僵持着回到了周家宅邸。
周夫人不知其因,只听佣人回来说,二爷将五**关到了西院,还让人守着。
“……许是五**做了什么错事,恼了二爷。”
周夫人合眼轻哼一声,于她按头的丫鬟稍一用力,惹她不悦,抬手推去。
“都下去吧。”
屋内的一干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到门口又遇一脸幽沉的周锦言。
“二爷……”
他走进门,周夫人睁开了眼,低头理着膝上的裙褶,低声询问:“又是怎么一回事,将人给带回来了?”
“受人所惑,竟扬言要悔婚,我带回来让她反省一段时间。”
“受何人所惑?”
“一个翼州府来的商人。”
“商人?是做什么的?”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回:“银行投资。”
“姓钟的?听她们提起过,据说资产不可估量,倒是不知怎么与她认识了。”
周锦言神色微暗,回手搁下茶,道是:“凭他还没有这个资格攀上我周家的关系。”
“锦言,或许你觉得是我这个老婆子言辞欠缺考虑,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讲,出身家世早已今非昔比,如是在翼州府那般集中权力的地方,有权有势之人多的是平常出身,甚至可能连平常都不如,这身份啊,从来都是应势而贵,通的向来都是金银。陆家虽说家大业大,但也没有多余的,倚着名声不见得就能高枕无忧。”
“我没有期望她能多有出息,陆家也不至于让她缺衣少食,这就够了。”
他只觉这话从她口中听得,不免有些冠冕堂皇,若真不在乎出身家世,当初又何故费尽心思要将文曼嫁到梁家去?如今无非是见玉笙嫁得比自己的女儿好,便觉不甘心,要来横插这一脚。
“那陆停之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也有所了解。”
他似是无所谓地回道:“这也无伤大雅,他起码不像那些少爷一事无成,有些能力在身,也算上进,若是有什么,我们也看得见。”
“……”周夫人欲言,周锦言已起身作别:“那您好生养身,我还有些事。”
他走出门,去往书房的路上叫来招褔。
“二爷。”
“挑两个机灵点儿的去查查姓钟的那小子,还有他这几日的行程,我倒是要去瞧瞧他有几个本事欺我头上来。”
招褔颔首应道:“最近三爷倒是与其有些来往。”
“为何来往?”
“不大清楚,许是为生意上的事。”
周锦言没有接这话,挥手示意他去安排,便独自进了书房。
而与此同时,在乔山戏院,周三爷悠然仰着身听戏,旁坐的人亲自于其添了茶。
“德武运动场的股份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得的,钟先生当真要出让两成?”
钟徊没有直接应,唇角带着笑转望向楼下的戏台,说道:“两成占股,应该有所话语权了吧。”
周士诚却转头看去,眼底的激动藏掩得极好——“钟先生以如此价位出让,倒叫周某受宠若惊,若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但说无妨。”
“不瞒周三爷,晚生诚心求娶五**,可眼下阻隔重重,尽管我们心意相通,但私跑这种事终归不体面,我也不想她因此受人诟病,只希望能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
“玉笙?”
“正是,我也知她与陆家有婚约,但因某些原因,此事还没有人知道,倘若您有办法尽快让她的身份公众,先一步与陆家撇清关系,这两成便权当是我的谢礼。”他不慌不忙地说此。
周士诚眸光凝滞,利害关系迅速在心底成了谱——德武运动场的两成占股远过了那份遗产,至于周家认不认玉笙,嫁不嫁陆家,于他本来也无甚关系,再者,便是出于兄长的身份,钟徊能为其白送两成占股,想来也是真心实意的,他若真这么做,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钟先生如此重情,作为兄长,我定然也是替玉笙高兴的,说来,那陆停之便是不懂珍惜,上回还叫玉笙伤了手,我一直都不放心玉笙若是嫁过去,不知还要受什么伤,但二哥对此坚持,我也说不了多少话,只当是尽我所能。”
钟徊低眉躬身示礼:“那便有劳您了。”
“钟先生客气了,我也是希望玉笙有个好归宿。”
周士诚顿时神采奕奕,立即叫伙计上坛好酒来,兴致昂扬地与他饮酒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