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卧的婴儿床没搬走,被房东用做储物篮,里面堆满肥胖的枕头和棉被,上方盖着一层碎花床单防尘。宁肯用它,他们也不用隔壁空荡荡的大衣橱。
房东的原话是:“以前他们都抢着住这个小房间,说采光好……而且没死过人……呸!一墙之隔,有个屁区别!”他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耐心。
房间直通小阳台,有一张床和顶窗的书桌。下午四点钟,江风夷坐在书桌旁,面对架在过道的白板。穿堂风摸过磁石吸在板上的纸,哗啦啦响,像一群鼓掌的白手。
她起身关上房间门。
白板分成两个区域,右半边留给嫌疑人1号。江风夷给他涂了黑脸,底下跟着侧写信息:
男性
出生年龄1980-1988
2006年左右就读于槐北医科大学
可能的职业:医生,护士,医药销售等
……
左边许予华和赵平原的名字挤在一处,江望第孤零零架在最上方。
赵平原是医生,许予华是在2007年遇害的,和江望第失踪的年份相同。
江风夷正发呆,听见客厅传来一阵开关门的声音。她打开房间门看,客厅空荡荡,但地上拖鞋的位置变了。
有人来过。
她冲进客厅抓起西瓜刀,在屋子里疯跑。
卧室的衣橱被打开了,衣服扒拉得满地都是。江风夷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挤成一簇的落地窗帘上。握刀的手湿滑滑的发软,她用裤腿抹掉汗,换了只手,扑过去掀开窗帘——空的,再掀另一侧,还是空的。
她掏出手机气势汹汹给赵崇山打电话:“你想干什么?”
“**什么?”
“你刚才为什么进租房来?”
“我没进。”他说话带着搓麻将的背景音——“碰!”
“刚才有人进屋了,你把钥匙给过谁?”
赵崇山离开牌桌,走到僻静的地方:“反正我肯定是什么都没做。这个房子不干净,我警告过你的。你要退就退,押金可以还给你,剩下的租金你就别想了。”
电话挂断,江风夷打开手机,把放在购物车里等节日降价的针孔摄像头买了下来。
小区里的老人每天都会聚集在楼下聊天,江风夷洗了一串病人家属送的葡萄,用篮子端下楼,水滴滴答答沥了一路。像沸腾的火锅投入一盆新菜,江风夷一来,树上的鸟都噤声了。
她递上水果:“阿姨,我是新搬进来的,我叫小江。”
老太太朝她笑:“噢,欢迎你欢迎你。”
“我是做护工的,有护士证。”江风夷坐进他们当中,“你们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都可以来问我,我有经验。”
她立刻抓住老人的心,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孙见智印象中的江风夷性情孤僻不喜交际。她跟李禾从三角梅的阴影下走进小区,远远望见那个和老人们热情告别的身影,知道是江风夷,但心理上不敢确定。
江风夷上楼后,大家讨论的话题就变成了她。
“这小江胆子真大。”
“你知道什么。我女儿说,现在年轻人就喜欢搞这些,亚文化,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孙见智笑盈盈走过去打招呼,亮出警官证,向他们说明来意:她是来查8.12案的。
穿蓝背心的老头认出来李禾:“小李警官,我记得你,你是老扎领入行的吧。”
“对,是我。”李禾说,“这是我们孙警官。”
像客车驶过弯道,人们热情地朝一侧倒,给孙见智和小李腾出花圃上的一些位置。
一个银发阿姨说:“老扎走了很多年了吧,还以为这个案子你们不查了。”
蓝背心的老头附和:“是啊,说来奇怪了,刚才楼上那个新搬来的女孩也打听这个案子。”
孙见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侧过脸,笑着看他。得到肯定之后,蓝背心继续说:“你知道吗?301住人了。她一个人住,白天在家,每天傍晚出门,一整晚都不回来。”
“这有什么……人家是护工。”旁人解释道。
孙见智抬头看一眼那扇窗,若有所思:“她都问了什么?”
大家开始回忆,孙见智打开录音笔。
“第一个问题,是问许予华的丈夫赵平原性情如何。
赵平原性子比较急躁,容易动怒,但是也很热心,是个尊老爱幼的人。
第二个问题,许予华和她丈夫的感情如何。
许予华和赵平原可是小区里的模范夫妻,神仙眷侣。那绝不是装的,两人走到哪儿都牵着手。赵平原去世后,论坛上还有人造谣,说他就是凶手,因为承受不了心理压力畏罪自杀。
胡扯。认识夫妻二人的知道,要说是病由心发,也是相思之病。
第三个问题,是许予华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楼上楼下的人里,有谁跟她比较亲近。
这更难说。许予华是个温柔亲和的人,待谁都一样,邻里间分不出亲疏,也没听过她和任何人有矛盾。
第四个问题,是许予华最有可能被谁杀害?
这个可说不准,谁也不敢乱猜。警察怀疑过许予华在学校的一个同事,男老师,他以前追求过她,但他有不在场的证据。”
她问得仔仔细细,大家答得干干净净。
蓝背心继续补充:“这个小江把以前楼上楼下的名字都记了,还要了几个电话号码,你说,要是没什么关系,谁会打听得这么细?”
一直在做笔记的李禾抬起头:“你们都说了?”
大爷摊开手,葡萄皮还夹在指甲缝里:“她问了,我们也不好不给嘛。”
“倒是有一件事。”一个抱孩子的阿姨开腔道,“这是我女儿前阵子跟我说的。我女儿以前很喜欢许老师,正巧,小许遇害前一阵子,我女儿去她家玩,听到赵医生和小许吵架,吵得特别凶,赵医生说许老师多管闲事,影响他在医院的工作这些话。”
孙见智神情变得严肃:“之前警察查案的时候怎么不说?”
阿姨脸上浮起汗珠:“我女儿那时候还小,最近才提起这件事的。再说了,夫妻吵架不是常事嘛。”
“喏,人来了。”一个人说。
孙见智和他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江风夷穿一身绿色制服,戴降噪耳机,背着一个发白的帆布双肩包,正从阴影里快走出来。见到孙见智,她似乎并不意外,只瞥一眼就继续走了。
回警局的路上,孙见智思索着案件的所有可能性。
和过去一样,所有线索指向赵平原。是否他雇凶杀妻?是否他在单位惹上了什么人,导致她被害?是否他三年后巧合的死亡,也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
如果是这样,江风夷在什么位置?
假设她和案子有关系,2007年她应该还是个孩子。
假设她只是刑侦案件的爱好者,和许予华非亲非故,不至于要住进那间房子里。
孙见智又想起老扎常说的:找凶手就像挑黄豆,要不厌其烦全部泡进水里,烂豆子浮起来,好豆子沉下去。
孙见智说:“我们得查一下江风夷的家庭关系。”
李禾:“不会吧?你怀疑她?”
“许予华为人热心,又是老师,给一个初中生开门很正常。”
李禾点头:“那倒也是,她现在上班的地方就是赵平原以前的单位,就算她不是凶手,应该也有其他隐情。”
医院里,江风夷照顾的老太太去世了。家属忘了通知江风夷。她站在空荡荡的床边,看另一个人被推进来给那张床填空。
她离开医院,去江边的草坪上坐着发呆。
江望第失联的那个寒假结束后,过了一个学期,暑假又过了一半。
江风夷觉得姐姐也许会回来,扫掉上铺的灰,晒竹席凉被,把房间仔细整理了一遍。
就是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处都是小楼,天灰蒙蒙的,她站在一堵红砖围墙下,墙头的三角梅洪水一般向下流泻。姐姐也在,她在哭。江风夷想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难过,但是嗓子像被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姐姐没看见她,啜泣着低头往前走。
这时候江风夷才看清姐姐的下半身全是血。她动身追姐姐,一直追,一直也追不上。
她吓得醒过来,后半夜没再睡着,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
中午,妈妈叫她起床吃午饭。
桌上有楼下买的烧卤,是江风夷和江望第平时爱吃的。江风夷满身大汗,对着一桌子菜发呆。
“妹妹怎么不吃?”妈妈轻声问。
“妈,我昨晚梦见姐了。”江风夷有些迟疑,不确定是不是要和妈妈说,“她在梦里面好像不太好,身上都是血。”
妈妈嘴里含着半块叉烧,忽然脸一皱,闷哼一声,用双手捂住脸,那半块肉从她嘴里挂着涎掉到桌面上。
江风夷以为妈妈吃到石子了。
爸爸猛地一摔筷子,呵斥道:“吃饭呢!恶不恶心!”
妈妈整个脸都低埋下去,呜咽片刻,忽然恸哭起来:“我苦命的孩子啊!”
“妈!”江风夷也哭了,伸手晃她,“怎么了嘛?!”
妈妈哭了很久,通红的脸浸满湿漉漉的汗。良久,她才抽噎着说昨夜也梦见望第了,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过来和她道别。
那个夏天,印着江望第照片的寻人启事飞满大街小巷,她正式成为失踪人口。
第二年,江风夷在学校收到一张被积压多时的明信片。图案是槐北的水彩画,留言“天天开心!姐”,发出日期是上一年6月20日,地址是槐北市长文路221号光明书店。没多久,妈妈就带着那张明信片离开了米花街,她要去槐北打工,在那里找女儿。2013年冬至,她在槐北的出租屋猝然辞世。
次年秋天,江风夷的爸爸再婚,和第二任妻子生下一个儿子。
晚风送来游船低低的鸣笛,江风夷向西望去,火烧云如红日爆裂,从天边一路轰轰烈烈向她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