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事情,都有因果之说。
种下的什么因,便要结下什么果。
而结下的果,无论是甜还是苦,都只能自己默默吞下。
长乐宫的大殿缓缓打开,天边将明未明的天空有些昏沉。
一夜的大雪落尽,将这座宫城又埋入了一片雪白,将皇城所留下的所有血腥都掩盖。
顾危行一步一步走出大殿,背影一片沉重。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他能看见她每日PanPan看见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从前,顾危行未觉得这皇城有什么,可如今,只剩他一人矗立在此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了深深的孤寂。
一扇扇厚重的宫门将皇城与外界隔绝起来,一座座高檐青瓦筑成的宫殿将里面的人困在了这里,一堵堵朱红色的高墙将这里变成一个华美无比的牢笼。
身后的大殿如此冰冷,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暖意。
这宫中,她除了每日批不尽的奏折,看不完的红墙,走不完的宫道,没有人可以陪她。
高处不胜寒,帝王之心,如此孤寂。
“珠儿,我知道你应该不会想要回到这座皇城中来了,你等一等我,你别抛下我,我自己坐下的孽,我自己来赎,后人史书,你会干干净净,你是大昭贤达的君王,恶名由我来背。”
顾危行缓缓走过司徒毓曾走过的宫道,看过她路过的风景,明明一草一物都是这般熟悉,可是再走过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雪色中,他一身蓝袍,背影落寞,只那一头银发格外惹眼。
……
昭国大丧七日,文昌帝司徒毓入葬皇陵。
文昌帝三年冬,其姐明浅登基称帝,百官来朝,祭宗祠,得登九五,登基称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俯首称臣。
明浅高居大殿,脸上满是得意:“众卿平身。文昌帝大丧,按我昭国国规,女帝新丧,需有人前去皇陵守丧,众卿可有何建议?”
言罢,礼部尚书便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自古以来,帝王大丧,守皇陵者都是至亲之人,可先帝一无王夫,二无子嗣,至亲唯有陛下,可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不能去。
不如……遣派国师顾危行去守皇陵。一来,先帝在时,对国师颇为钟情,让国师守灵当慰先帝在天之灵。二来,国师背负皇恩,当有严惩。”
话音刚落,众臣纷纷附和。
此言一出,明浅自然高兴,整个朝中,还是国师权力最大,当时司徒毓将昭国虎符交给了顾危行,顾危行现在手中握着整个昭国的兵马,实在是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国都。
但是,昭国国师历来是昭国百姓的信仰,不能够轻易动手。
虽然明浅如今做了君王,但是新帝登基,又是篡位谋国,百姓尚未归心,朝臣也跟她不是一条心。
在根基未稳之前,她也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如此,那……怎么国师今日没有上朝?”
“禀陛下,国师前些日子在长乐宫守灵,回去以后便大病了一场。”
明浅嘴角冷笑一声,当年说要助她夺位的人是他顾危行,可如今后悔的人还是他。
只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相爱不相知,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悲剧。
“传孤谕旨,责,令国师顾危行去东郊皇陵,为文昌帝守灵三年!”
圣旨传到无极宫的时候,顾危行只是淡淡一笑:“如此,也好。”
若能够长长久久陪着她,亦是求之不得。
文昌帝三年冬,信王串通国师顾危行突袭皇城,史称冬城之乱。
此乱后,国师被遣去皇城守灵,骠骑将军裴瑜加封淮阴侯,领北境军,镇守北境,无诏不得回朝。
第十五章开春
来年开春,大昭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冬季,迎来了春日。
齐国侯府,寂静的后院中一棵桃树开始微微发了芽,枝头绽出一朵小花。
房间里,窗子微微开了一条小缝,透进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床上的司徒毓眼皮微微一动,听见耳畔有人惊喜地唤了一声:“老太傅,陛下快醒了!”
齐老太傅拄着拐杖上前,果真看见司徒毓的眼睛撑开了一条缝。
“陛下……”
司徒毓迷迷糊糊看见老太傅的脸,眼前像是叠着不少重影,她好半天才确定自己这还没死。
她微微张嘴,声音确实沙哑得厉害:“师……师父。”
齐老太傅顿时喜笑颜开:“诶,陛下醒了就好,不枉费老夫花了这么多心血啊!”
原来,当时将那祭坛挖出来的时候,齐老太傅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便让人在祭坛下动了手脚。
当日明浅谋逆,他让人特意换了一具体型骨骼跟司徒毓差不多的女尸过去,如此偷梁换柱,总算是将司徒毓暗中换了下来。
“为师是从小看着陛下你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陛下断然不舍得让三千黎民去生祭,便只会选择以自己的血去祭天。虽说老臣不知道陛下为何要祭天,但老臣相信陛下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司徒毓在床上坐起来,看着须发尽白的老太傅,眼中忍不住一酸。
怎么她身边人人都如此相信她,只有顾危行,从未信过她。
她轻叹了一口气:“师父不必在称我为陛下了,想必如今信王已经登基丽嘉称帝了吧?”
当时她所盘算的应该都不会错,自古昭国都是女子为帝,而昭国唯一的血脉,便只有一个信王。
所以只有信王登基才能承继帝位,但是信王登基未稳,她留在朝堂上的那帮老臣想来明浅一时之间也不能将他们如何。
只是,她不知道,顾危行会如何。
齐老太傅点了点头:“信王一年前已经登基了,朝中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只是将裴瑜将军遣到了北境,无诏不得回京。若是陛下此事振臂高呼,重夺云山应该不难!”
重夺云山?司徒毓想起那座冷冰冰的皇城,心中却格外凄凉。
那座宫城,埋葬了她最幸福的日子,也埋葬了她的痛苦,最后将她自己也埋在了那里。
既然天下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她又何必要回去呢?
司徒毓对那些权势地位并不看重,若是明浅能够做一个好皇帝,那她便也心满意足。
至于顾危行如今怎么样,老太傅不说,她也不想问。
虎符在他手中,无论如何,他也算是能位极人臣了。
她已经将她一切能给他的都给他了,如今她再也给不了他什么了。
“师父,我不想做什么陛下了,只要明浅能够治理好大昭,就没必要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况且,她已经昏睡了一年了,许多事情都变了。
齐老太傅愣了一下:“陛下仁德宽厚,可是,这都城之中人多眼杂,陛下若是不回皇宫,往后如何打算?”
司徒毓看了一眼外面安安静静的院子,嘴角微微一笑:“师父,我想走出京城去看看,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京城以外的风景。”
齐老太傅点了点头:“也好,到处看看,才能真切懂得民生疾苦。”
几日后的一天,司徒毓牵了一匹小红马,带着齐国候府的一个小随侍就出发了,一点一点离开了这座皇城。
……
两人在三月初终于来到了扬州城。
春日已至,城中柳绿芽黄,春云水暖,鸭子已经开始在里面游泳了。
街边的小摊十分热闹,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摇着小鼓,卖炊饼的吆喝着,冒着热气的炊饼香气诱人。
可是,还是街边那卖糖人的小贩吸引了司徒毓的注意。
糖人摊上,有一对牵着手的一男一女的小糖人,看着十分可爱。
但这对糖人真是像极了当年顾危行送她的那对,那是他第一次从宫外带回来东西给她。
宫中的东西很多,但是她最喜欢的,永远就是宫外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
“老板,我要这个糖人。”
“老板,我要这个糖人!”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司徒毓皱了皱眉,往一旁看去,却是个不知道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面若桃花,生得十分俊朗,还带了几分女相。
一旁的顾长盛也看向司徒毓,微微挑眉:“看不出来兄台也会喜欢这小孩子玩意,不过今日本公子急着讨美人欢心,兄台,这糖人就让给在下吧!”
司徒毓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才反应过来,对了,如今她是女扮男装,这样比较不容易暴露身份。
不过就是一个糖人的事,司徒毓也不是什么好计较的人。
她刚要说算了,萼梅一把剑就横了过来。
“你是何人,敢与我们公子抢东西!”
顾长盛一看,顿时便摆了摆手:“少侠别激动,不过就是个糖人嘛,我让给你们就是了。”
司徒毓忍不住一笑,这人看起来一副纨绔模样,但是还挺有眼力见的。
她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给了小贩,又拿起那糖人递给了顾长盛:“兄台莫要见怪,我这护卫脾气冲动了些,不过是个糖人,就当在下送你的了。”
顾长盛拿着糖人,看着她愣愣眨了眨眼。
一旁的小贩却是犯了难:“这位公子,您可有些散碎银两?这银子我这真的找不开啊。”
司徒毓愣了一下,她打小在皇宫长大,什么东西什么价她也着实不是很清楚,对银子更是没有什么实质的概念。
她摆了摆手:“找不开那便不用找了。”
许是没想到司徒毓如此大方,顾长盛忽然眼前一亮:“这位兄台出手如此阔绰,在下交定了你这个朋友了!走,本公子请你回家喝酒!”
司徒毓还没反应过来,顾长盛就已经搭上了她的肩。
一旁的萼梅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放开我家公子!”
第十八章一生恣意
站在宁国侯府门前,司徒毓还有点不敢相信。
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纨绔的公子哥,居然是宁国侯府的公子。
对于这宁国侯,司徒毓印象十分深刻。
当年母君执政,登基之初,根基未稳,适逢北境蛮夷与南疆过一同来犯,昭国大危。
便是这宁国侯手持王杖栉节,孤身一人穿营而过,仅凭三寸肉舌边说动了当时的蛮夷转了刀锋去攻南蛮,解除了昭国大危。
后来母君便封他为宁国侯,只是后来宁国侯年纪大了,渐渐便不再上朝,来了这杭州做一个闲散侯爷。
可是,这宁国侯的分量,到现在,在朝臣之中都是不轻的。
“哎呀,兄台,你这护卫出手也着实太狠了,我这手现在还疼呢!走走走,我请你去喝酒!”顾长盛刚又要搭上司徒毓的肩,看到萼梅的眼神,又忙缩了回来,改拉住她的袖子。
司徒毓招架不住他这样热情,只好进了门,这宁国侯府,总不至于还有人要害她。
走进大堂,司徒毓远远就看见一老者端坐堂上,满脸严肃,虽然脸上沟壑纵横,头发也已经花白,但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
顾长盛看见他就一个激灵,上前嘿嘿讨好道:“爹,您今日不是跟林大人下棋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原来这就是宁国侯,司徒毓站在门前,心里不由赞叹。
虽说英雄迟暮,但是风采不减当年!
宁国侯猛地拍了拍桌子:“为父若不回来,你今日又打算去何处鬼混!宁国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顾长盛忙上前,小声嘟囔道:“爹,您消消气,我今日还带了朋友回来,您给我留些面子!”
宁国侯这才将视线落到门外司徒毓身上。
司徒毓上前拱手道:“见过侯爷。”
顾长盛这才赶忙介绍:“爹,这是一位英雄啊,我介绍给您认识,这是……呃,对了兄台,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司徒毓笑了笑:“在下司徒毓。”
话音刚落,堂上两人都脸色一变。
“兄台,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明可是国姓,你居然敢姓明!”顾长盛一脸吃惊地看着她。
司徒毓拱手笑了笑:“无妨,祖上姓明乃是太祖皇帝赐姓!”
其实,虽然如今她不是君王了,但母君赐下的名字她还不想丢掉,不想有朝一日客死他乡的时候,墓碑上的名字都是不属于自己的。
宁国侯摸了摸胡子,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莫非这位公子出身齐国侯府?普天之下,得高祖赐名的便也只有齐国侯府有如此殊荣了。”
齐国侯府世居朝堂,先祖跟着昭国太祖皇帝建立昭国,自有从龙之功,太祖皇帝便赐国姓给齐国侯府。
如今的齐国候已经是三朝元老,又是看着她长大的师父,所以就算她自报家门也没关系。
不过,要是自己真的连祖宗传下来的姓名都丢弃了,那师父说不定要被她气得再撞一回柱子了。
司徒毓这才点点头:“不错,得高祖帝看重,我齐国候府才能享此殊荣。”
没有想到刚来扬州便能遇上宁国侯府的公子,现在又被宁国侯府待为座上宾。
司徒毓到安排的房间住下,压抑的心情好像舒缓了一些。
离开那座皇城越远,她越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自由。
像飞向天际的鸟,不用再考虑天下万民如何,不用考虑朝中大臣如何,更不用考虑顾危行如何。
如今的每一分都是为自己而活着,极好。
“小兄弟,我从我爹的酒窖偷了两壶好酒,咱们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顾长盛提着两壶酒在外面敲门。
司徒毓理好衣衫上前开门:“好!”
她住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桃树,现下绿草如茵,桃花灼灼。
两人坐在桃花树下对饮,一直到大醉,什么都不用想,真是好不快活!
司徒毓一声从未如此恣意过,想醉就醉,想去何处就能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