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寝殿的床上,沈君澈眉心蹙起,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
楚含烟拿来湿帕子,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又伏到他手臂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沈君澈如同刀刻般的侧脸。
“明渊哥哥,你不要怪烟儿,我只是太爱你了……”
这时,沈君澈长眉猛地纠在一起,嘴唇翕动了两下。
“明渊哥哥怎么了,可是要水?”楚含烟一边说着一边将耳覆上去。
沈君澈意识昏沉间闻到一股脂粉香,潜意识里,他以为是容苏。
“玥儿,不要离开我……”
这次,楚含烟听得明明白白,脸色唰地变得雪白。
为什么!为什么她和沈君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还是抵不过一个容苏?
这一刻,楚含烟对容苏的嫉恨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
翌日。
容苏从小宫女的嘴里得知沈君澈已经醒了,犹豫了半晌,还是去了太子寝殿。
不管怎么说,沈君澈也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
到了寝殿后,容苏垂眸,端正地给沈君澈行了个礼。
“臣女多谢殿下昨夜舍身救护之恩,望殿下早日康复。”
沈君澈的唇色还是微微泛着白,他靠在床头,神色平静地从舌尖滚落一句话。
“不必言谢。”
当日他未能护好容苏,如今能护好一个长得像她的人,也能给他破开的心稍微补上一丝缝隙。
这时,御医拿着药粉走了过来,恭敬道:“殿下,需要换药了。”
一旁的宫女替沈君澈解开纱布,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容苏抬眸时刚好见到,心口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瞬,本要离开的脚步就像被钉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了。
御医将细心清理过伤口,随即又将药粉轻轻到了上去。
沈君澈两道浓眉拧在了一起,痛得不自觉地一抖,药粉倒有大半倾在了枕上。
“殿下请别动,您这伤可得好好上药呢。”
御医额上沁出汗水,四下扫视一番,视线定在了容苏的身上。
“还请宋姑娘搭把手,按住殿下的肩,不要让他移动。”
容苏闻言一怔,楞在了原地,迟疑着开口:“我还是去找楚姐姐过来吧。”
“顾夫人去护国寺给殿下祈福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呢。”
沈君澈掩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顿,淡淡道:“不必了,御医上药便是。”
御医不敢和太子争辩,只好转向容苏道:“殿下失血过多身子虚弱,疼痛难忍下难免挣动,伤口只怕会撕裂开。”
容苏便不好再推辞,低垂着头,慢慢走到了沈君澈的身边,隔着帕子按在了沈君澈的肩上。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出神。
沈君澈也不看她,只是余光中罩进了她尖巧的下巴,心脏突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女子垂着头坐在他床边的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君澈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沉沉吸了口气,生怕这滚烫炙热的心跳声传到旁人的耳朵里。
容苏感觉到他的肩膀一紧,立马脱口而出:“是臣女按痛殿下了吗?”
沈君澈双眸如寒潭般清冷,淡淡道:“没事,有劳宋姑娘了。”
那厢,御医重新给沈君澈包好了纱布,擦了下额间的汗,弓着腰退下去了。
容苏慢慢退开,只觉得后背都浮起了一层薄汗。
两人都不再开口,偌大的太子寝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好在不久后御医就端着药上来了,打破了一室的凝重。
沈君澈端起将药汁喝尽,扫了一眼旁边宫女捧着的一小盏蜜饯,移开了视线。
容苏正好抬眼,不知为何就捕捉到了沈君澈眼里的一丝无奈,不禁脱口而出道。
“去取份山楂来。”
说完后她便心脏猛地一跳,心知这句话实在是冲动了。
果不其然,沈君澈微微怔了一瞬,随即眼光如冷刃般扫了过来。
她知道沈君澈其实不爱吃这些甜腻的蜜饯,前世沈君澈有一次高烧不退,喝完药后对她奉上的蜜饯一口都没动。
那个时候的她所有心思都挂在他身上,总想让他嘴里的苦药味快些散去,便挖空心思地备好各类吃食。
只有一次,她亲手做的山楂被沈君澈吃得干干净净。
可沈君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旁人也无从得知这个习性。
眼下她顶着宋君瑶的身份,可要如何解释?
沈君澈渊邃的双眼有如缀着无数星子的夜空,他扫了一眼十指蜷缩的女子,多日来的疑惑让他忍不住试探道。
“我之前是否与宋姑娘见过面?”
容苏身形一顿,停了片刻方道:“臣女第一次见到殿下,便是在护国寺。”
沈君澈皱起眉,心里涌动着的疑惑快要如山洪般倾泻而下。
正要在问时,一个小宫女快步走了进来,朝容苏恭敬道。
“宋姑娘,谢将军进宫了,想见您一面。”
容苏心中松了口气,她正不知要如何从这满是沈君澈气息的地方逃开,谢景辞无疑是来得正合时宜。
“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说完后,她忽略掉沈君澈探究的视线,飞快地跟着宫女走了。
御花园。
谢景辞一见她便急急迎上来,拉着她上下打量,眉间满是忧色。
“我听说你昨晚遇到了暗杀,可有受伤?”
容苏腰间的刀口还疼得厉害,但她不想让谢景辞担心,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着道。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谢景辞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起来,他迟疑了半晌,轻声道。
“哪怕危险重重,你还是决心不改,是吗?”
不断有宫人从御花园经过,他也不能说得太明显。
容苏唇角慢慢收拢,凝成一个面无表情的样子。
“如果是你,你会安安心心地忘掉所有的血活下去吗?”
谢景辞知道这是劝不动她了,心中暗叹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帮她入宫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瓶捂得温热的药膏,沉声道。
“这是我谢家独有的药膏,止血生肌最好,你带在身上,我也放心一些。”
容苏接过,嘴角笑出两个小梨涡:“多谢。”
谢景辞又细细嘱咐了几句,方才满怀忧愁地离去。
容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与此同时,东宫。
沈君澈靠在床头,见霍林走了进来,便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下去。
霍林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呈到他眼前。
“回禀殿下,谢将军的确有一表妹名叫宋君瑶,这是下官整Ns理的一些有关宋姑娘的文书,请殿下过目。”
沈君澈拿过那薄薄的一页纸,一时手微微有些颤抖。
既然宋君瑶是真的存在,那他一直以来暗暗期盼的东西便应声碎裂了。
宋君瑶,不是容苏……
这个认知如同一只小虫子,在他心脏上密密麻麻地咬,传来一阵绵密的痛。
沈君澈喉结上下一滚,慢慢打开了那张文书——
霍林做事稳重心细,虽然不知沈君澈为什么要调查宋君瑶,但还是事无巨细地写上了跟宋君瑶有关的事情。
沈君澈一目十行地扫着,随即眸光一定。
“宋姑娘幼时不慎被火燎了一下,手腕上留下个疤?”
霍林点了点头:“下官是听宋姑娘的邻居说的,确有此事。”
沈君澈端方持重,君子之风,自然也不会去注意一个姑娘家的手腕是什么样的。
他心念落空,便随意草草扫了几眼,将文书收了起来。
“此番劳累你奔波了。”
霍林忙道不敢,见沈君澈面带疲意,便行礼退下了。
脚步声远去,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君澈头往后仰靠在床榻上,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
心里有一个念头慢慢明晰:玥儿……今日我受的痛,都是报应……
墙角的熏香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味,沈君澈慢慢睡了过去。
朦胧间,他听到一阵轻软的脚步声,随即容苏便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
她语笑嫣然,手里捧着一碗莲子羹,唇角的梨涡里似是容着漫天星辉,晃得他失神了一刻。
“夫君,这是我亲手熬的莲子羹,吃一盏吧。”
眼前的女子笑得粲然,沈君澈却不知为何,心口狠狠空了一下。
他慢慢伸出手,正要将碗端过来,却触了个空。
沈君澈蓦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莲子羹,也没有温柔浅笑的容苏。
是他的一个梦。
沈君澈拧眉下榻,也不想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端起一杯冷茶灌了下去。
借着这些许冷意,压下心间的痛意。
方才的梦太过真实,真实得好像真的发生过。
可沈君澈确定,容苏从未奉过什么莲子羹!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沈君澈索性慢慢穿好衣服,慢慢地踱了出去。
可走着走着,脚像自己有意识般,不自觉就走到了偏殿。
沈君澈脚步忽地一顿。
从他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透过半开的窗口,看到枕着自己的手正睡得正香的女子。
她眉头紧紧皱着,好似在忍受什么痛苦。
右手松松地搭在腰间,沈君澈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上正洇开一小片红色。
她受伤了?
沈君澈心口情不自禁重重地一跳。
容苏被关进慎刑司拷问吗?
不,他决不允许。
容苏也绝不是那样的人。
沈君澈缓缓合上双眸,再睁开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示意狱卒和仵作下去。
等他们离开后,沈君澈一撩下摆,在梁皇面前直直跪下。
“父皇,宋姑娘绝无害儿臣之心,慎刑司内非死即伤,宋姑娘一介弱女子,如何去得?不如将她先囚禁起来,待儿臣查明真相。”
梁皇诧异地“哦”了一声,肃然道。
“你之前并未见过宋氏,怎会如此相信她?”
沈君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俯身至地上,掷地有声道。
“儿臣对宋姑娘一见钟情,还请父皇开恩,允准儿臣纳她为妃!”
说完后,沈君澈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头顶一片寂静。
沈君澈心知自己身为储君,先是请旨封楚含烟为太子妃,眼下又要再纳一人,难免被人暗地里说一声朝三暮四,风流成性。
只怕父皇的雷霆震怒,近在眼前。
可他只能这么做。
容府之事还未昭雪,容苏仍是罪臣之女,自然不能让父皇发现她的身份。
可若不把她纳到自己身边,父皇又难免会严厉处置。
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气氛凝滞,半晌后梁皇才悠悠开口。
“既如此,便依皇儿所说,若来日宋氏真的无辜,朕便下旨将她赐予你。”
他亏欠了这个儿子太多,只要不影响朝政,这些小事顺着他也无妨。
沈君澈手蓦地握紧,随即轻轻松开,高高吊起的心也落回了原处。
“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虽然不知道为何梁皇非但没生气,反而同意了他的请求,但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不易了。
沈君澈谢过恩后出了御书房,冷风一吹,这才发现他的背已经汗湿了。
……
偏殿内。
慎刑司的嬷嬷们得了旨意,便松开容苏的手,随即鱼贯走出,将门封死。
“皇上天恩,姑娘便先呆在这,不可稍离一步。”
容苏揉了揉被反剪得生痛的手腕,茫然地在床上坐了下来。
事发仓促,她根本都没听懂内侍说的“谋害太子”“毒杀证人”是什么意思。
慎刑司她曾经也听阿爹说过,凡是进去的人要遭受重重拷打,受尽非人的折磨,纵然后面能活着出来,也多半要落下终身的残疾。
方才听到嬷嬷要带自己进慎刑司受罚,她不是不害怕的。
只是没想到,沈君澈会站出来……
想到沈君澈,容苏有点心烦意乱,她如今是真的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耳畔突然又响起了那日温存时,沈君澈一直在她耳边说的话。
“玥儿,我是真的爱你。”
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
容苏心刚动了一下,阿爹阿娘和兄长的惨状就在脑海中清晰地闪了出来。
“不,我不能犹豫,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容苏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警醒自己。
这时,窗户被人推开。
容苏抬眸看去,就见沈君澈一脸担忧地站在外面。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早查清真相,放你出来。”
因着还有个端着饭菜的宫女在身后站着,沈君澈没有叫她的名字。
诸事未定,他也没有把梁皇同意赐婚的消息说出来。
容苏僵硬地移开目光,竭力压下颤抖地开口。
“我没做过,便是把我押进慎刑司,我也不怕。”
沈君澈看着她强撑的样子,纵然满腹忧虑,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以为慎刑司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抬手一扬,示意宫女将饭菜从窗口递进去。
“我让人做了些小菜,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你多少吃一点。”
因着外人在场,容苏自然不能顶着谢景辞表妹的名头违逆太子殿下的旨意,便伸手将菜盘端了进来。
沈君澈虽然想多陪她一会,但现在更要紧的是还容苏清白,细细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宫女离开了。
房内。
饭菜虽然简单,却能看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其中一道白玉猪蹄,点缀着葱花,正发出阵阵清香。
可容苏闻着,却只觉得油腻,随即一股酸意直冲喉间尖。
她忍不住弯下腰,手按住不断抽动的胃部。
“呕!”
容苏早上起来后没吃多少东西,附身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强烈的恶心感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容苏的手移到到腹部,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之前沈君澈来过过几次夜,显然,有个意外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
那一瞬间,容苏只觉得浑身发冷。
如今她以宋君瑶的身份住在这里,一旦被人发现怀孕,只怕每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她淹死。
不……决不能让人发现!
更何况,她如何能生下沈君澈的孩子?
容苏用力按着小腹,眸光中闪过一丝狠厉。
……
几日后。
楚含烟“啪”地把梳子拍在梳妆台上,提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
春意上前一步,小声道:“如意看得千真万确,那位宋姑娘吐得厉害,只怕是害喜了。”
楚含烟双眸覆满寒冰。
容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想想便知。
李虎一事没能彻底扳倒容苏便罢了,如今她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怀上了沈君澈的孩子!
春意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开口献计:“宋姑娘还未出阁便珠胎暗结,只要我们放出风声……”
“不可!”楚含烟出言打断道:“到时候消息传开,明渊哥哥只怕就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眼下容苏被囚禁,她住的地方看守严密,哪怕是想斩草除根也没有机会。
楚含烟渊渊后悔,当日一念之差,没想到却成了容苏凤凰之命的垫脚石。
春意拿着团扇给楚含烟扇风,劝道:“娘娘也不必太过忧心,左右殿下允诺过您一定会册封您为太子妃,那宋姑娘就算能入东宫,也只是个侧妃罢了。”
楚含烟眉梢挂着冷意,没有再开口。
这时,一名小宫女走进来,行礼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楚含烟收拾好神色,如往常般迎了上去。
“明渊哥哥辛苦了,快来尝尝烟儿的手艺。”
沈君澈嗯了一声,随即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几日他一直在追查李虎离奇暴毙一事,却始终毫无头绪,一想到容苏身上还背着这样一桩官司,心内便有些郁卒。
楚含烟觑着他的神色,夹了一筷子菜递到沈君澈的碗里,温柔道。
“宋妹妹定然是无辜的,明渊哥哥不必太着急,可别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顿了顿,她又迟疑着开口:“宋妹妹花容月貌,性格又温婉柔顺,烟儿很是喜欢她呢。不知能不能让她长留东宫,和烟儿作伴呢?”
楚含烟此言,不过是试探沈君澈是否有纳容苏为妃罢了。
闻言,沈君澈的手一顿。
当日他以为容苏身故,出于对楚含烟父母的感恩,他才同意让楚含烟成为太子妃。
可眼下容苏既然还活着,那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正妻人选。
难道要失信于楚含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