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林家时,不多不少,刚好八点。
妈妈他们正在吃团圆饭,一起举着酒杯碰杯。
看见我的瞬间,林逸辰讥讽笑出声。
“爸,妈,我说什么来着,林渔她根本没病,还说什么安乐死,都是骗我们的。”
“荷兰飞京市要是十一个小时,如果她真的在安乐死,怎么可能在七个小时内赶回来?”
“有没有一个可能,我坐的是专机,飞的专线?”我忍不住解释道。
林逸辰笑得更大声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吗?还专机专线?笑死我了,哈哈哈……”
我的确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的身体是。
那些大佬发现我体内的癌细胞不一般,如果能解剖做研究,或许日后能攻克癌症。
我死后,这具身体也用不上了。
所以他们问我愿不愿意捐献时,我毫不犹豫同意了。
可以说,现在全世界的医学大佬都在摩拳擦掌等着我死。
专机和专线,也是他们帮我弄的。
林逸辰还想嘲讽我几句,却被爸爸打断了。
“好了,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小渔一起来吃顿团圆饭吧。”
我下意识地朝餐桌看去。
林家的是圆桌,只放了每个人的椅子。
我第一次回林家的时候,正好也是在吃饭。
那时我什么都不懂,爸爸叫我坐下,我就随意选了一张椅子。
只是没想到,这张椅子竟是林予薇的。
她从楼上下来,看见椅子被我坐了,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妈妈,我知道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是我不配坐在这里,现在你们的亲生女儿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林予薇提着行李箱要离开,妈妈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薇薇,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也只有你这个女儿,你要是走了,妈妈可怎么办啊?”
妈妈抱着林予薇哭成一团,爸爸,大哥,小弟全都在旁边安慰他们。
谁也没有注意到满脸尴尬坐在餐桌前的我。
哦,不,林逸辰注意到了。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么多椅子你不坐,为什么偏偏要坐薇薇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解释我是无心的,但没人相信我。
心机深,是林家人对我的第一印象。
最后,我是被林逸寒从椅子上提起来的。
“你是什么身份你心底没数吗?这个位置也是你能坐的?”
“我不知道不能坐。”
“不知道你不会问,不会看吗?眼睛都不会看还留着做什么?喘气吗?”
我被林逸寒扔在地上的瞬间,林予薇破涕为笑。
后来,为了怕我再故意不小心坐林予薇的椅子,林逸寒特意让佣人将她们的椅子给我。
猪肝色的木椅,和其它五把真皮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像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融入不进这个家里。
我强忍住酸涩,闷闷道:“不用了,我拿个东西就走。”
啪的一声。
妈妈将筷子扔在桌上,冷着脸问道:“既然你不想回来,那还回来做什么?大过年的故意恶心我们吗?”
我没想到妈妈会这样想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然而下一秒,眼泪被活生生逼回去,我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是渐冻症犯了。
妈妈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看我大笑。
“够了!你给我停下!”
我想告诉妈妈,我也想停下。
可是真的停不下来。
渐冻症导致我的运动神经元坏了,我经常会强笑或者强哭。
每次发作时,都只能等笑够了,哭够了才能停下。
“哈哈哈……”
妈妈忍无可忍,起身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让你停下,听到没有?”
“哈哈哈……”
妈妈满脸失望,“林渔,我真的很后悔认你回来。”
“哈哈哈……”
我笑得声嘶力竭,呼吸一抽一抽的,好像随时会断气。
妈妈抬手还想打我,却被爸爸拦住。
“小渔不对劲,先叫救护车。”
妈妈一脸不情愿,“她哪里不对劲了?我看她对劲得很!我上辈子真是欠她了,这辈子她才会来找我讨债。”
原来。
我在妈妈的心里是来讨债的。
我想哭,却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
爸爸扭头看向林逸辰,“叫救护车。”
林逸辰磨磨蹭蹭拿出手机,电话刚拨通,我的笑声就停了。
妈妈迫不及待地指着我,大声道:“我就说她很对劲,刚才果然是装的!”
爸爸满脸失望地看着我,“小渔,爸爸对你很失望。”
“你不是早就对我失望了吗?”我擦着嘴角笑出来的口水反问。
爸爸脸色僵住,像是想到什么。
那是我刚回家的两个月后。
为了融入这个家,我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
每天晚上给妈妈端洗脚水,在爸爸深夜工作时给他送咖啡。
没想到这一送,就送出事了。
爸爸公司的机密文件被泄露。
监控里,只有我出入过爸爸的书房。
银行卡里,多了一笔数额巨大的不明打款。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
但是我很清楚,除了我,还有一个人进过书房。
那就是林予薇。
可当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这却成为我计谋败露,狗急跳墙下胡乱攀咬的证据。
“林渔,爸爸一直以为你是我和你妈妈的亲生女儿,哪怕跟那群下九流混在一起,骨子里的基因也不会变。”
“但是我错了,你浪费了我和你妈的基因,爸爸对你很失望。”
从那天起,爸爸禁止我再上二楼。
我的房间也被挪到一楼的客房。
蜿蜒而上的楼梯,将我和爸爸妈妈,大哥小弟隔成两家人。
“小渔,只要你真心悔过,不再针对薇薇,以后就还是我的女儿。”
听着爸爸施舍一般的语气,我摇摇头。
“不用了,你已经有女儿了。”
我抬眼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林予薇,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林逸寒将她挡在身后,红着眼愤恨地看着我。
“林渔,我警告你别再打我孩子的主意。要是薇薇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
我一脸莫名其妙,“林逸寒,有被害妄想症就去治,我很忙,没闲工夫打你孩子的主意。”
“你敢说我和薇薇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被你害死的?”
“你就是个刽子手!”
听到刽子手三个字,我的血压高了一瞬,喉咙里涌出一股铁锈味。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锈味咽下去,“我解释过很多次,最后再重申一遍,我没有推过林予薇。”
三年前,我的治疗正到关键时刻,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国。
这是妈妈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不顾柯阳的阻拦,连夜买机票飞回来。
到家才知道,原来是林逸寒和林予薇要订婚了。
我当初回林家时是以养女的身份,林逸寒和林予薇在外人看来是亲兄妹。
所以爸爸妈妈打算在订婚宴上,公开我林家亲生女儿的身份,好让林逸寒和林予薇顺利订婚。
我不在意爸爸妈妈的目的是什么,只在意他们愿意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小时候,周围的邻居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女儿。
他们打我骂我,用臭鸡蛋、烂菜叶子丢我,用世间最恶毒的话咒骂我。
“方渔,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妈害了那么多人家破人亡,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只要我敢反抗,等待我的就是更加猛烈的殴打和辱骂。
“你和你妈一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以后和她一样,都要吃花生米。”
打着正义的名义,他们将我的自尊和身体踩在脚下。
“我们现在打你骂你,是为你好,让你不敢走上邪路。”
杀人犯之女这个身份,贯穿了我的童年。
我连做梦都是梦见在那个昏暗的巷子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围着我吐口水、扔石头,不远处的大人们嘻嘻哈哈说我活该。
不过以后不会了。
订婚宴一过,全国的人都会知道,我不是什么杀人犯的女儿。
我的妈妈是高贵优雅的豪门贵妇,爸爸是睿智稳重的企业家。
我的梦,止步于林予薇从楼梯上摔下去的那一刻。
那时我要上楼,而她要下楼。
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突然滚落下去,身下的血染红了她的订婚礼服。
后来发生什么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林予薇哭着对赶来的爸爸妈妈们说:“是小渔推的我,她说她才是林家的大小姐,她不许我嫁给哥哥。”
再来后,红着眼的林逸寒给了我一巴掌。
“林渔,你知不知道薇薇她怀孕了!”
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只确定我没有碰到林予薇。
但没有人听我解释,妈妈连扇了我两巴掌,逼着我跪下给林予薇道歉。
“林渔,我真后悔把你接回来。”
这是妈妈第一次说后悔。
我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等体力不支晕过去,林逸辰就泼冷水将我叫醒。
道歉,晕倒,泼醒。
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妈妈从医院回来。
林予薇的孩子没了。
妈妈哭肿了眼,抓着我的头发又打又骂。
如果不是爸爸拦着,恐怕我已经被当场打死了。
“小渔,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我手足无措,忍不住说道:“爸,可这里是我的家……”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妈妈的逆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这里不是你的家!”
“妈……”
“别叫我妈,你妈是被枪毙了的杀人犯,你是杀人犯的女儿!”
“这里是薇薇的家,薇薇才是我的女儿!”
“林渔,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妈妈的话还历历在目,我越不想回想,就越清晰。
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我连忙深吸口气,将心底翻滚的情绪按住。
柯阳说过,我不宜情绪波动大。
情绪波动过大,会加快我发病。
我无视他们晦暗不明的眼神,径直回我的房间。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样。
我打开衣柜,从最下面的角落里抱出来一个坛子。
里面装的是外婆的骨灰。
我抱着骨灰盒出去的时候,妈妈他们已经吃完晚饭。
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妈妈不满地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你拿这晦气东西出来做什么?还不快放回去。”
我将骨灰盒牢牢抱在手里,“我现在就把它带走,再也不会碍你们的眼了。”
妈妈对我把外婆的骨灰放在家里一直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外婆的死和我有关,才没有逼着我送走。
我被送出国那会儿时间又太紧迫,没办法去办手续,导致一直没能把外婆带走。
“大晚上的你要带它去哪里?”
“回家。”
“这里不就是你家?”
妈妈脱口而出,而后沉默下来。
我自嘲笑了笑,抬腿再次离开。
“等一下!”
这次拦住我的是林逸辰。
“你之前不是说生病吗?明天我和爸妈陪你去医院检查。”
“不用了,我的病治不好。”
林逸辰显然不满意我这个回答,冷哼道:“你不敢去,是怕我拆穿你装病,好不给我捐肾的伎俩吗?”
我好笑地看着他,“不就是一颗肾?如果你今天没有用我外婆逼我回来,你现在已经拿到我的肾了。”
“两颗,还是热乎的。”
林逸辰的肾从小就不好,医生说是在娘胎时营养不够,导致肾功能没有发育好。
这话本来没有什么,但坏就坏在我和林逸辰是龙凤胎。
我比他先出生三分钟。
以前这个姐姐是林予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怪罪,反而庆幸肾不好的是他。
“薇薇那么温柔善良,还好她不用受这个罪。”
后来我是这个姐姐,林逸辰的说辞变了。
“林渔,肾不好的为什么不是你?”
“都怪你抢走我的营养,是你害了我!”
林逸辰对我的恨意,在他确诊尿毒症当天达到了顶峰。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通隔着大西洋打来的电话。
“林渔,你这样恶毒的人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你死了,你的肾就是我的了!”
我隔着话筒说:“嗯,如你所愿,我快死了。”
刚说完这句话,我就脑胶质癌发作晕了,等再醒来时已经第二天。
手机里全是林家人的未接电话和信息。
信息无一例外,都是叫我回来做配型。
我找出妈妈的电话拨通,告诉她我病了,不能做配型。
嘴里的“癌”字刚说出口,就被妈妈打断了。
“你说你病了,那你的银行账单里怎么没有医院缴费记录?”
“免费治疗?林渔,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见我不说话,妈妈的语气软了下来。
“小渔,只要你愿意给小辰捐肾,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包括赶走林予薇吗?”我忍不住问。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除了这件事,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我自嘲一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天之后,林家人再没联系过我。
直到半个月前,我的安乐死申请批准下来当天,妈妈通知我回家过年。
“薇薇怀孕了,她想你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我知道妈妈是想把我骗回国,再逼我给林逸辰捐肾。
我不打算回来,却架不住林家人接二连三给我打电话。
最后,我松口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走遍市里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店,给他们每个人选择了最适合的礼盒。
我希望他们打开礼盒的瞬间,能看见自己最想要的礼物。
可惜,这一切都被林逸辰毁了。
就连他最想要的肾,也没了。
“林渔,你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句话,你捐不捐?”林逸辰怒气冲冲问。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我的肾我要留着。”
林逸辰红了眼,难以置信道:“林渔,你怎么这样冷血?我是你亲弟弟啊,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不是我不肯捐,是我的肾你用不了。”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我全身,就连器官上也有。
换而言之,我现在就是行走的癌细胞培养皿,捐了也没用。
“够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救我!林渔,我再问你一遍,你捐不捐?”
我再次摇头。
“林渔,这是你逼我的!”
不等我反应过来,林逸辰一把抢走我手里的骨灰盒摔在地上。
陶瓷碎片和骨灰散落一地。
林逸辰像是不解恨,一脚碾在外婆的骨灰上。
我呆呆地看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反应过来时,外婆的骨灰已经踢得到处都是。
“外婆,外婆……”
我发疯似的跪在地上,想把骨灰抓起来。
可是林逸辰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他把水倒在我抓起来的骨灰上,水带着骨灰从我的指缝里划出去。
我怎么捂住都无济于事。
就像外婆死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努力,她还是死在我的怀里。
林予薇妈妈的身份不是秘密,哪怕她死了,还是时不时有受害者的家人找上门。
我劝外婆搬家,但外婆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随着我逐渐长大,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那日我放学后,被他们拉到巷子里。
关键时刻,外婆提着一麻袋塑料瓶和纸壳挡在我面前,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呸,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竟敢欺负我孙女,滚,都给我滚!”
但外婆的话不仅没用,反而激怒了他们。
他们连拉带拽想把外婆拖走,混乱间不知道谁拿出刀子,正好插进外婆的肚子里。
见捅人了,一群人如鸟兽散。
外婆躺在地上,血汪汪地往外冒。
我按照卫生课上老师教的做,把校服脱下来按住伤口,可不到一分钟,校服就被血浸湿了。
我和外婆都没有手机,附近又没有商店,我只得求助路人帮我叫救护车。
他们见我浑身是血,吓得直接跑了。
我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喊:“求求你们帮我叫救护车,我外婆受伤了,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我的外婆被坏人捅伤了,我们不是碰瓷,求求你们……”
“我只有外婆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求你们了……”
我不记得我跪了多久,只记得头都磕破了,才有个好心人愿意帮我叫救护车。
但还是晚了。
救护车刚到巷子外,外婆就没气了。
我在地上跪了很久,直到手心里残留的水干透,留下薄薄一层骨灰才站起来。
“林逸辰,你还想要我的肾吗?我可以给你。”
林逸辰眼睛一亮,“你早这样说不就行了,白费我这么多功夫。”
“好了。”妈妈笑容满面地过来打圆场,“小渔,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弟弟受苦。我问过医生了,你们是双胞胎,匹配成功几率很大。”
林逸寒搂着林予薇的腰走过来,“林渔,看在你捐肾的份上,只要以后你安分守己,不要针对薇薇,你就还是我的妹妹。”
“小渔,我也答应你,不再计较你害死我孩子的事。”林予薇大度说。
“小渔,以后你就回国吧。等爸爸找个时间,正式公布你的身份。”
“这些以后再说,明天还要去做配型,小渔你快去休息。”妈妈催促道。
我笑了笑,“不用等明天了,我现在就把肾给林逸辰。”
妈妈一脸疑惑,“现在?”
我点点头,走到桌前拿起水果刀,眼睛不眨一下地捅进腹部。
妈妈失声尖叫,“你在做什么?”
“林逸辰不是要肾吗?我正在挖给他。”
我将刀抽出来,血滋在离我最近的林予薇的脸上。
她颤颤巍巍抹了一下脸,尖叫着晕过去。
我笑着走到林逸辰面前,把刀递到他手里。
“我累了,你来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