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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发表时间: 2024-01-29 14:15:07

太后视朝完毕,回到寝殿,只觉头疼欲裂,连声叫人去请固崇。

一盏茶的功夫,固崇才姗姗而来。进门见帷幄低垂,太后歪在榻上,正捧着头呻|吟。

“阿翁。”听见通传,太后得救了似的,被宫女搀扶着坐了起来。她三十多了,难得一双眼眸清澈如昔,脸上时常带着懵懂茫然的神情,越发显小。心事重重的,她对固崇招了招手,顺着皇帝对他的称呼,“阿翁请坐。”

固崇未坐,撩起袖子,他立在太后身后,轻轻揉着她的额角,目光流连在太后的脸上,见她眼尾细纹若隐若现。太后面嫩,前几年还宛如少女,自从伴皇帝临轩视朝以来,她便如一朵花失去了水份,迅速的憔悴下来。

固崇对她颇有些逾矩的怜爱。非关男女,因身份悬殊。他暗自里把她当自家小姊妹,发自内心的怜惜与爱护。

待太后的头疼缓解后,固崇问她:“太后这是被谁气着了?”

太后叹了一声,往后将脑袋靠在固崇胸前,鼻端却隐隐有一阵脂粉香气。她抽了抽鼻子,心里怀疑固崇方才迟迟不来,恐怕是在和哪个宫女私通。然而这话又不好当面去问——当这个太后,有什么意趣呢?

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太后赌气沉默了半晌,她半是怨恨,半是依赖地对固崇道:“阿翁,我后悔极了,你不该迫我去担这个苦差事。”

固崇替她脱了凤履,将她一双脚放在榻上,接着去捏肩膀,一面笑着说:“当初是太后说陛下年幼,怕被权臣左右,兴冲冲地要去临朝,怎么如今埋怨起奴来?奴还为了太后临朝一事,被几位相公啐了一脸,想想可冤枉死了。”

太后狠狠地说:“他们这些人,最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正是。”固崇的手在太后双腿上上下下地游走,“太后、陛下、皇子公主们是孤儿寡母,奴这些人,是浮萍飘零,更无势所依,除了太后,能有谁替咱们做主?太后,你不为自己,也该为阖宫的可怜人,国朝的老百姓去争、去抢。”

这话听了无数遍,太后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她人到中年,也不是年轻时随心所欲的性子了,只能抱怨几句,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还是七娘那事闹的。”

固崇脸色严肃起来,“戴申?”

“这是还要怪先帝。”事情过了好几年,太后每次提起总有些愤愤不平,“许婚那年,我屡次劝谏,七娘年纪尚幼,不必实封。立朝以来,哪有公主十一二岁便领封地的?先帝不听,赐了她封地,又准戴氏以凉州三县赋税为她兴建公主宅邸。如今婚事一波三折,怕是要不成了,凉州的税钱怎么办?怕是难讨。可恨现在其他几个节度使都要效法凉州,意图废除三司,截留赋税,用以屯兵。这可如何是好?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固崇道:“卢龙郡公节制范阳,领两河三镇,他可有说什么?”

太后神色稍缓,“他倒乖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

固崇笑道:“温氏是番人降将,自来明哲保身。此事不难,太后还记得奴提的驱虎吞狼之计?”

太后蹙眉,迟疑道:“阿翁说的那计策……我怕七娘不肯。她性子刁钻,怕闹起来,别人要说我苛待她。”

固崇冷笑不已,提高了声音道:“太后。那年戴公领兵出迎吐蕃,重伤不治,弥留之际,先帝携罗皇后嫡出的清原公主去看视,病榻前公主亲口叫了戴公一声阿耶,许下婚姻,又怜戴申年幼失怙,准他在宫中居住,视他如同己出。如今戴申势大,盘踞陇右,私吞公主封地的赋税,婚事一推再推,将先帝、太后和陛下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下!如此不识抬举的混账,七娘若执意要嫁他,那便是不孝至极,愚蠢至极!”

固崇一声高喝,太后被震得面色发白。揉着额角低吟一声,她说:“阿翁,你别催我,我心里难得很。”停了片刻,她扶着腰起身,手指将帷幄掀开,见一名黄衣内官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道:“你去请徐相公来。”

郑元义正在帷幄外竖着耳朵窃听太后与固崇说话,见太后将帷幕掀起一道缝隙,发鬓洁净整齐,纹丝不乱,郑元义飞快将她周身看遍,心下不免有些失望,答声是,垫着脚还欲往殿内望,恰见固崇正眯着眼看他,郑元义心里一跳,忙低下头,脚下生风地去了。

徐度仙穿一袭新制的紫色大团花罗袍,摇摇摆摆进了太后殿内。打眼一瞧,太后与固崇两个立在案前唧唧哝哝地说话,似在品评清原公主的画像,太后把脸靠近了固崇,听得十分入迷。

徐度仙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高声道:“太后。”

太后尚未察觉徐度仙的不悦,固崇先直起腰来,不露痕迹地走开几步,对徐度仙殷勤地一笑,拱手道:“徐相公。”

徐度仙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厌恶固崇的脸,一是打心眼认为固崇是个媚上欺下的阉竖,不值当他多看一眼,二来,固崇实际与徐度仙同龄,大约是宦官的原因,一张脸皮出奇的光洁,连皱纹都比徐度仙要少很多,徐度仙纳闷之余,总对这样不雌不雄的“东西”有些毛骨悚然。

“太后唤臣来,是要赏画?”徐度仙道。

太后假装没听出来徐度仙那几欲冲天的怨气——朝堂上被众官刁难,她的怨气更大,正愁没处发作。从案前走下来,故意命人在自己旁边替固崇置了座,她这才对徐度仙抬了抬手,“相公也请坐。”

徐度仙傲然落座,**还没沾上椅子,忽听太后道:“我欲请陛下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徐度仙猛然蹦了起来,诧异道:“太后说的什么胡话?”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相公还没听我细说究竟,怎么就知道我说的胡话?”

徐度仙将袖子一甩,正色道:“太后要将公主下降范阳,无非为的戴申几番推诿,不肯成婚。然而公主与戴申的婚事乃是先帝亲口许之,岂能说改就改?太后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太后道:“各镇请旨要撤转运司,这事相公怎么说?”

徐度仙也觉头疼,扶着额头叹了一声,他攒眉道:“财赋大权,事关重大。如今三司虽然形同虚设,也不可轻易废止。此事太后容臣等商议再定。”

太后明知徐度仙动辄要拿出一番大道理来糊弄自己,只恨自己口拙,不可反驳,忽然将脸一捂,啼哭起来,“总说再议、再议,先帝最爱七娘,如今她的婚事波折重重,我昨夜梦见先帝,他怪我不能替七娘做主……”

徐度仙最见不得太后这样哭哭啼啼的妇人情态,胡子一翘,他瞪着眼睛道:“太后,清原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岂知不是殿下自己的错?外头都传殿下骄纵,性情跋扈,太后若真为殿下计,应该让殿下好生修一修女德,须知女子以幽闲贞静、柔顺温恭为美。阴阳殊性,男女异性,男道不从刚,女道不从柔,乾坤颠倒,是祸非福!”

“住口!”太后被他这一番指桑骂槐气得脸颊通红,她挺起身,冷笑道:“徐相公,于公,我以太后临轩视朝,于私,我是七娘之母,她与戴申的婚事,于公于私,我都做的主。”

“太后圣明。”固崇不失时机地上前说道。

太后吼了几嗓子,觉得很畅快,声音越发大了,指着徐度仙的鼻子,她斩钉截铁道:”相公,你现在就去平卢军留邸,问温泌的守邸,我欲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问他敢不敢尚主!“徐度仙只觉太后难以理喻,铁青着脸道:“这话臣不愿去传。“固崇哂笑道:“徐相公这是要抗旨?“

徐度仙不屑与他对话,径直将头转向太后,苦口婆心道:“太后此举,不是明摆着要挑拨陇右与平卢二军?戴申势大,若因此发难,禁中空虚,陛下年幼,怎么是好?“固崇冷冷道:“戴申有夺鼎之心,太后正有意要令平卢军征讨陇右。“徐度仙跺脚道,“陇右抵御突厥,平卢北抗契丹,正是国之倚靠,两军若打了起来,如何保全国祚?太后不可如此短视啊!“固崇道:“突厥可汗病死,国内大乱,突厥名存实亡,正是一举平定陇右之机。平卢军兵马精良,可与戴申一战。”

徐度仙见磨破嘴皮也没用,索性将头一扭,说道:“臣不敢担此重任。”

背后有人蓦地笑起来,徐度仙顺着笑声看去,见一袭黄衣的郑元义,扬着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走上前来——又是一个不阴不阳的“东西”。徐度仙一阵反胃,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怒目而视。

“高丽奴,你笑甚?”

郑元义朗声道:“太后的懿旨,徐相公自然不敢去传的。奴记得徐相公家的一位郎君,单名一个采字,未申科进士及第,如今就在陇西节度使帐下做掌书记。徐相公,奴说的可对?”

徐度仙惊疑不定,总算正眼看了看郑元义,他肃容道:“犬子的确是未申科被擢进士。臣在中书,为避嫌疑,将他遣至陇右,绝无私心。”

“正是的。”郑元义微笑着回忆,“奴还记得当年徐郎君被御赐两街探花使,春风得意,少年英俊,京都百姓无不赞扬他的风采。”

这话听着舒心。徐度仙勉强道:“中贵人谬赞。”

郑元义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好好的探花郎,被遣至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边防重镇,也不知道徐相公打的什么主意,奴很好奇呀。听说如今徐郎君颇受戴申宠信,万一徐相公在与探花郎书信中吐露一二……”

徐度仙气得两手颤颤,那目光恨不得吃了郑元义,“你好大的胆子。”

郑元义不理他,转而一脸赤诚对太后道:“奴愿去平卢军留邸,为太后探一探卢龙郡公的口风。”

“这样甚好。”见徐度仙难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后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忙叫郑元义即刻便往宫外去。

“臣告退。”徐度仙被这个糊涂太后气得心口疼,怒气冲冲地甩袖告辞。

太后冷哼一声,待徐度仙离去,突然浑身卸了劲般,她软软地靠在固崇身上,低声道:“阿翁,我心里苦啊。”

固崇心里一动,双手扶在太后柔若无骨的肩头,沉吟无语,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还愣在底下的郑元义。

郑元义眉头一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神气飞扬地离开太后的居所,郑元义走到宫墙之外,仰望朗朗的晴空,一轮红日当头,他眯着眼,回味着固崇看向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满心的得意——他这一出驱虎吞狼之计,饶是固崇,也得甘拜下风。

正在神游天外,旁边被人猛地一撞,险些跌倒在地,郑元义掉头一看,正迎上徐度仙狠狠的一口唾沫,脸上被啐个正着。

他一张志得意满的脸顿时僵硬。

徐度仙人虽老,却身形高大,他敛眸看向郑元义,笑眯眯说道:“中贵人,当年固崇被某啐了满脸之后,便借着太后之势青云直上——今日,某也送你一口浓痰,愿你得偿所愿,飞黄腾达!”

郑元义抬起袖子,慢慢将脸上的唾沫抹去,咬牙笑道:“谢相公唾面之恩。”

徐度仙大出了一口恶气,笑呵呵地贴到郑元义耳畔,说道:“你这蠢货,倒真把自己当盘菜。卢龙郡公在范阳早有婚约在身,只还未及告知陛下——你看他的主,太后是做得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