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逐渐散开,阿俏这才发现,原来一直是黑雾遮盖住了视野。
眼前是一座小城,说是城,却见不到人。城门大开,两侧各挂有一盏红灯笼。此刻黑夜,月亮高挂,城中有光,但毫无人声,寂静得可怕。
想必这就是鬼肆。她心里发怵,欲做心理准备,听见徐薇温声说:“若害怕,便念清心诀。”
清心诀要真这么好用,哪还会害怕。阿俏心里发苦,一会儿有危险,只怕她是送人头的那个,“仙长的伤还好?”
徐薇依旧道:“无妨。”
阿俏不太信。
他伸出手:“阴瘴入体,离了阴瘴地,片刻就会自行消退。”
阿俏到底没敢替他把脉,垂眸目光闪躲,“可以调用灵力了?”
徐薇点头。
她放下心,收回引母灯,捻诀放出搜灵蝶。灵蝶原地绕她转了几圈,最终向着城门飞去。
“走吧。”
两人进城,沿道往里,只见房屋百数,都是一模一样的规制。各户门窗禁闭,门下各有一盏红灯笼,不亮,只幽幽挂着。既是鬼肆,不是人住的地方,必然用不着灯笼。
不多时,转到另一条道上。这条街道更加宽敞,地近两宽,门朝东西。但相比之下房屋异常老旧,窗纸上生了许多白斑与深幽的窟窿,好似一双双漆黑眼睛。月光笼罩下可见各扇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静而诡异。
正纳闷,远处突然飘来唱声。那唱声隐隐约约,起先并不清晰,不久动静逐渐大起来,细耳便能听出诸多种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阿俏绷紧耳朵,终于听清唱的是什么:
“桥头看,小相公,红袍黑马俏嘻嘻。姑娘我隔帘,等他把我娶……”
前方街角突现一条长队,前后数丈,阴阴荡荡。那长队足足有百来个人影,身裹红衣,突兀鲜艳,细看却都脚不着地,毛骨悚然地飘着。再往上看,个个脸色青白,顶翻白眼,两颊上画着大红面妆,头上戴着摇穗金冠,嘴中声叠,唱的是《小相公》。
阿俏头皮要炸了。
徐薇拉着她躲到路边,“是鬼事。”
阿俏抓着他的胳膊,大气不敢出。
“今日喜盈盈,诸客莫着急,宴事好,不怕晚,先送娘子夫家去,”鬼队逐渐飘近,为首的几个死鬼嘴巴朝天,眼睛死瞪,唱得哭哭笑笑,“小娘子,命真苦,娘家不舍得,芳心留不住……”
它们将头仰得极高,后脑勺几乎要挨到后颈,呈现出扭折状。因此歌声朝天不朝前,覆盖着整条鲜红的仪仗队伍。
队中有鬼放声大哭,一会儿哭的是可怜乖女儿,一会而哭的是将死老婆子,声音幽幽凄凄,嚎啕不绝。阿俏起先还能站稳,到后头抖得越来越厉害,呼吸紧绷喘不上气,整个人缩在徐薇怀里,揪着他的衣服装死。
徐薇传音:“别怕。”
她将头僵硬地梗着,觉得自己的命也去了半条。
“……桥头看,小相公,红袍黑马俏嘻嘻。”
词唱完,仪队也要飘出街,灵蝶混在其中。这时各家房屋下的灯笼忽然挨个亮起,一盏盏红灯将街道点亮,森然的鬼城骤然变为连绵的红海,仪队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中。
“这灯怎么会这么亮?”
徐薇:“烧的并非蜡烛。”
阿俏立马闭麦。
她完全不想知道里头烧的是什么。
徐薇问:“还好吗?”
她直身,发现脚还有些软,“没事。”
徐薇在她肩上轻轻一点,阿俏顿感脑海一清灵,思路逐渐清晰:“方才的仪仗队都是普通死鬼,受操纵,既然是迎亲送亲,怎么没见新郎新娘?”
仪队消失的方向是往深处,徐薇看向城中,此刻城灯火红如海,中央处的最高阁楼终于显露出轮廓。
那是一座朝天黑阁,竖向层叠,层数十余,无光,只有空洞和死寂——那是鬼肆中心,仪仗队便往那儿去了。
阿俏略有犹豫。俗话说,毁人姻缘,天理不容。现如今他们要去毁鬼的姻缘,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把顾虑说给徐薇,徐薇听完,笑得有些过于明媚了:“修行即是逆天,何差毁人姻缘。”
这话说得猖狂至极,阿俏噎语,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放荡不羁的一面。但转念又想,都到这地步还管它劳什子天理不天理,若老天真有眼,就该对着邪魔歪道劈个千百十来次,哪还用徐薇以身殉道,死无葬身之地。
这念头一生,她便不可遏制地冒出诸多想法。
普世之论,道法自然。天道在前,己道在后。然而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若要真顺应天法,早该被雷劫劈得外焦里嫩;若罔顾天道,必然会引来崩坏,这也是九州最后的下场……
“阿俏。”
阿俏回神:“怎么?”
徐薇蹙眉:“你入定了。”
她扶额,“仙长,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徐薇对答如流:“曲水流丹。”
阿俏:“……”
他弯眼,“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话出口,她有点绷不住,“仙长,您今年多大了?”
“未及二百。”
祖宗辈的,阿俏心中默念尊老爱幼,将入定时的所想所惑一股脑全倒出来,最后语气惴惴地问:“逆天顺天,岂非全在一念之间?”
徐薇看着她:“你认为如何?”
她不修仙,即便修行也是为了自保小命。阿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问:“仙长不怕吗?”
“怕什么?”
“天意难定,逆天少有好下场。”
徐薇:“天意并非神意,天道也并非神道。若真有天定……”
阿俏一愣。
他道:“逆天便也只是一念之间。”
*
寸地之术,十里一瞬。
阿俏睁开眼,映目是灼眼的红色。
这是间婚房,房内的一切都与寻常人家举办喜事的规制一般无二。大红床帏、红烛、喜字,床上的被褥与枕头绣有戏水鸳鸯。
唯独桌上空空,放着两张惨白的纸人。
是阴婚。
徐薇道:“留神脚下。”
阿俏低头,发现脚边赫然躺着张青白阴森的扭曲鬼脸,当即吓得蹿出去。
那鬼脸见着她,咧出个极夸张的笑容,嘴角几乎拉到耳后根,张口鬼吼鬼叫:“新娘子回来啦!新娘子回来啦!”
阿俏大惊:“什么东西!”
徐薇弯下腰:“鬼婆。”
见他弯腰,鬼婆收声,但仍记得自己吆喝一整晚的职责所在,闷声闷气,道:“新郎回来了……新郎回来了……”
阿俏心惊未定:“它为何一直喊叫?”
“新娘新郎入洞房,鬼婆需在床下喊一整夜,直到天亮。”
阿俏:“……”
哪儿来的风俗,难不成洞房花烛夜,新郎还需摇旗呐喊,加油打气?
“它下半身埋在地下?”
徐薇点点头,手一抬,将鬼婆连土拔起。
它的下半身短而粗,只有半臂长,一张狞脸几乎遍布了整个脑袋,远看像个圆头佛手瓜,几缕稀薄的头发束在下半个后脑勺,可当提绳。
被徐薇拎起来后它终于不叫了,翻着白眼左右踢腿,胡乱扑腾,活脱脱一只肥硕的土耗子。
阿俏发觉不对:“它也是精怪?”
“是,灵智偏低。”
徐薇念了个手诀,一阵光后,鬼婆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大肚人偶,放到桌上稳稳坐着,陡然变得可爱起来。
但阿俏仍然感到不适,这东西的存在就很诡异,变成人偶则恐惧翻倍,“此处就是我们在外看见的鬼阁。”
徐薇道是。
仪仗队去的便是鬼阁方向,阿俏凝神,感受灵蝶所在。不多时,灵蝶有所回应,它离这儿极近,似乎……就在屋外。
“咚咚。”房门被敲响。
门外响起嘶哑的声音:“鬼主有请,新人敬酒。”
阿俏下意识看向身后,床上空空,哪有新人。
她与徐薇不约而同相视。
仪仗队里没有新人,方才鬼婆却大喊,新人回来了……
“仙长,”她察觉到异常,传音道,“似乎不对。”
这房间里原先应该有一对新人。
果然,徐薇应道:“新人逃了。”
城中有活人。
阿俏:“既是活人,怎么会办阴婚?”
她立马想到,门外那道声音所说的“鬼主”。
鬼肆有阁,春山的亡灵若真按长身鬼所说,受惊“逃”到山墟,那也是慌不择路,定不会在逃跑途中大操大办举行婚礼。
长身鬼在撒谎,春山的死灵全被收纳到鬼肆,方才仪仗队中那些便是,它们唱的是苏陵当地送亲曲。鬼主搜刮奴役当地亡灵,春山早已空了。山脚遮蔽的阴气是长身鬼自身所化,它的确从山脚便一路盯着他二人上山,再连环设套。
门还在敲,阿俏诡异地冷静下来,长身鬼为何这么做,又为何有活人在鬼肆结阴婚,一切见了鬼主便知。
她轻声问:“仙长,你说的妖物……”
徐薇言简意赅:“打得过。”
阿俏在心底由衷地为他鼓掌。
“您会变化术,”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桌上变成人偶的鬼婆,“您将它变作新郎,我做新娘,去见鬼主,您在暗中看时机出手。”
每次有求,她的称呼就会变成“您”。
徐薇道:“恶鬼能感知活人气息。”
阿俏不明所以,片刻从眼神里醒悟过来他的意思,结巴道:“这,不太好吧……”
徐薇低笑道:“没什么不好。”
说完,他抬手落诀。阿俏只觉眼前一暗,身上陡然变重,头上多了面红盖头,只能从下方勉强看清自己的衣裳:
绣花红袍、葳蕤霞帔,乃不折不扣的大红嫁衣。
此外脑袋重沉,应该也戴了凤冠。
还真是凤冠霞帔,一个不落。
“逃跑起来会不会很麻烦?”她担心。
万一打不过,穿戴着这一身,死起来大概会很好看。
徐薇发出一声轻笑:“有我在。”
阿俏在盖头缝隙下看见了他腕上一截灼华艳红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