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后——五个时辰后。
阿俏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四肢发软。等元神与身躯度过适应期,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下榻,活动筋骨。
身上冷得很,元神离体就像死过一回,到镜前一看,果然脸色甚惨,犹如刚出棺白尸。
耳边徐薇传音:“片刻即可恢复。”
隔帘传音,多此一举。阿俏纳闷,掀帘一看,徐薇不在舫内。传音之术她学得还不太熟练,先运了一遍心诀,确认无误后才回问:“您不在船上?”
“船头。”
阿俏随手挽了头发,揉揉肩,朝舫外去。
须臾境内六个月都是春天,寒暖不知,一出舫,带有水意的凉风扑面而来,阿俏一顿,下意识调气御寒,却感到经脉疏涩,无比虚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身体太滞涩。
此刻正值黄昏,霞光无限,野火烧云,一丈水,两丈天。
徐薇的身影独立在水天之间如池边清树,阿俏心塞地过去,听到他问:“可有不适?”
“刚醒来身上有点冷,现在好多了。”
徐薇伸手,她将手腕递过去。很快,一股熟悉的灵力涌入,游走全身,通涩疏堵,经脉渐渐活络过来。
徐薇:“此为开元。”
境中筑基,身体还僵,说白了就是硬件没跟上,出来得开次光。开光过程有快有慢,但既是紫薇尊者,必然没有慢的道理。
不多时,灵走大周天。阿俏豁然感到额前一明,耳边的风声与水声蓦然变得舒缓,灵府渐渐充盈。
待她再凝神,视野之内变得无比清晰,水底深处青鱼游行,水虫浮浮沉沉。
远处湖岸上的白鸟在啄花,蹦跳间落下一片细小羽毛,被风吹得高高飞起……一目可识数百米?
尚在惊异,徐薇收手,温声道:“此后修行感悟,循序渐进,切忌贪功冒进。”
“仙长放心。”必然不会。
她虽跳脱,对自己的认知却十分清晰,能筑基纯属侥幸。这辈子要能活到一百岁,就算阿弥陀佛。
在境中已商议过舞娘命案,趁夕阳未落,两人休息片刻便要动身。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弄清卿卿姑娘的本名、年岁和生平,得去趟玉腰小坊。
玉腰小坊处在城中闹市,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留香阁。傍晚酒楼附近人潮络绎不绝,进去前阿俏打听了一下,晨时官差早早来过,带走了认出卿卿姑娘的丫鬟,但很快就将人送了回来。
至于问出些什么,尚未可知。
毕竟死了姑娘,坊内清冷,仅有的几位客人也都是喝茶的。进去后有打妆容艳丽的女人上来迎客,自称三娘,阿俏听到愣了一下,客气地说您好,我们想来打听点消息。
上门打听死人的消息,多有忌讳,阿俏已事先做好要掏银子的准备,没想到三娘坦然一笑,问:“是来问卿卿姑娘的事吗?”
阿俏意外:“您怎么知道?”
“二位看着太正经,”说完,三娘引着两人去了二楼偏远的茶座,坐下后沏上茶,柔声道,“两位问吧。”
三娘看起来约莫不到四十,款款大方,又不虚直言,阿俏便将来意说明,稍加编饰。
说他二人打南边来的,游历至苏陵,不巧碰上命案,听闻卿卿姑娘死得离奇,便想来看看。
话里,她刻意说得有漏洞。
其一,卿卿姑娘今早才被发现,消息远不会散得这么快,既是游历,至少要等案子发酵起来才会找到玉腰小坊。
其二,普通人撞上命案恨不得绕远着走,还没见过上赶着沾晦气的,要么别有用意,要么脑子有病。
之所以乱打马虎眼,是想留个心眼——谁知道这事和邪修到底有没有关系,试一试总没错。
果然,三娘啜了口茶,缓缓道:“二位是修士吧?”
阿俏问:“这也能看出来?”
三娘道:“玉腰小坊开了已经二十年,来往恩客里,也是有修士的。”
阿俏:“……”
这是可以说的吗?
当着徐薇的面,她浑身不自在,咳了一声,端杯要喝茶。
三娘见她耳朵赤红,笑道:“前几日有从淮阳回来的茶商,也说最近不太平。两位既是修士,有话不妨直说,奴家必定知无不言。”
阿俏将杯子放下,开门见山:“卿卿姑娘,是苏陵人吗?”
三娘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卿卿姑娘,本姓辛,唤辛暮容,不是苏陵本地人。
二十岁,也就是十年前,随父做药材生意来到苏陵,二人合开了间药铺。落脚苏陵的第二年,辛父卖错药材,误使城南一家三口中毒身亡,被处以死刑,药铺也被迫充公。辛姑娘了无依靠,三娘见她可怜,允她到小坊做女杂役,不卖艺不卖身,只在后坊做些简单杂活。
“她自小随父亲上山采药,做事很麻利,也从不在前坊抛头露面,”三娘道,“直到来小坊的第三年……”
来小坊的第三年,辛姑娘遇见了一个男人。
“他自称修士——我却没见过那样的修士,灰头土脸,浑身是伤,大晚上翻墙,落在后坊。我说这人怪得很,尽早打发了为好,她却说,医者仁心,既然被她看见,就一定要救……”
听到这儿,阿俏大概猜出了下文,问:“可知那男人的姓名?”
三年摇头:“他说宗门有律,不可轻易报出姓名。”
那男人,暂且叫他无名氏。无名氏说自己不慎被妖物所伤,需在苏陵修养一段时间。
照理说,苏陵这么大的地方,医馆无数,他去哪儿不好,偏要待在玉腰小坊。偏偏辛姑娘觉得他可怜,日日巴巴地替人疗伤,疗着疗着,便疗到了床上。
半年后,无名氏走了,说要回师门复命,走前承诺一定会回来。
最终毫不意外地,如同万千风流话本里的所调侃的那样,恩客一去不回,悔叫女娘好等。
辛姑娘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第五年,她终于心死,点上眉心痣,踏入前坊,做起了卿卿娘子。
卿卿娘子已经二十九,容色比不过坊内的其他姑娘,她有一副好嗓子,歌声哀伤婉转,可唱腔太悲,久了客人就觉得厌烦,而跳舞须得从小练起,她只能重新回到后坊。
意外被抄家已经足够不幸,还要碰上渣男,阿俏听得直叹气。
三娘的语气在这时突然变了:“年初,那男人却回来了。”
她一愣:“回来了?”
三娘点头,犹豫道:“这事说起来……”
阿俏端起茶。
三娘:“有些难以启齿。”
阿俏竖起耳朵。
三娘:“卿卿将他绑了。”
阿俏:“绑了?”
“嗯,绑了,”三娘说,“绑了做房中相公。”
一口气没缓过来,阿俏差点把茶喷出去。
徐薇递来净帕:“当心。”
阿俏接过来,扭头擦拭时脸烧得像天边红霞。
房中相公是床宠的文雅叫法,说得再直白点便是男宠。本朝之前曾有过女帝,后宫男宠无数,民间议论起时觉得不太好听,就改称房中相公,后来楼里的小倌和富贵人家的娈宠也都沿用此称呼。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九州奇闻》里讲过一个关于男倌的故事,其内容很重口,但用词很清新。看时阿俏一边欲拒还迎一边自我唾弃,看完立刻翻出药集,做了一个晚上的心灵净化。
三娘说,无名氏不知为何没了功夫,还时常生病,卿卿娘子将他绑了之后替其治伤却看不见疗效,考虑许久决定带他去中州求医。
“中州离这儿很远,车马快程也要十天半个月,何况那男人身上有伤。可我劝她,她始终不听。”
“两人月前出发。舞娘与男人私奔,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对外玉腰小坊便称她失踪了,直到今晨……”
直到今晨,本该“失踪”的卿卿姑娘被扒皮丢在城北巷中,死状凄惨。
阿俏看了三娘一眼,心诀传音给徐薇:“仙长怎么看?”
徐薇:“有假。”
有假是必然,听她的话语里当同卿卿娘子交情匪浅。如今卿卿死了,她竟丝毫不难过,说话沉稳有序,极有逻辑,就好像……卿卿这个人与她无关一样。
“会不会是假死?”阿俏问。
徐薇回道:“去春山便可知。”
阿俏顿时有了信心,扭头问三娘:“曾伺候过卿卿姑娘的丫鬟,说认出她的衣服,她在哪儿看见尸首的?”
“并未瞧见尸首,”三娘说,“官差凭衣服找来小坊,挨个查认。小瑶认出那是卿卿的衣裳,衣袖有她亲手绣上的水仙。”
阿俏又问:“小瑶姑娘现在在何处?”
三娘叹气,“她因受惊生病,已回去养病了。”
这是在有意隐瞒。
好在阿俏并没指望能真问出些什么,既已得到想要的信息,她便和三娘客气道了谢,同徐薇一齐离开。
出小坊时,日落西山,落霞将尽。沿长街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再穿过水桥,便可瞧见春山轮廓。
小坊外街头有卖馒头的食店,走前阿俏买了两个,却没动,只拿油纸包着。徐薇见状,道:“你并未辟谷。”
天大的误会,她解释:“我还不饿。”
“你已一天没进食水。”
还真是,睡了这么久,醒来居然没觉得饿,她也颇为惊奇,“修炼还有这等神效?”
徐薇又道:“若饿了,可以暂先休息。”
阿俏无奈,只得当面把馒头扒出一个,叼在嘴里,边吃边比朝他手势:走吧?
世上有一种饿,叫做仙长觉得你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