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的那日,正好是我七岁的生辰。
早春的天,寒风还有些凛冽,天上飘着几点雨星,洒在人身上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爹一早领着我出了门,在街上买了好些糕点。
我用年节收来的压岁钱,给我娘买了一只步摇,不贵,却倾尽了我所有的银钱。
只因为我爹常说,娘亲生我那日难产,在鬼门关游历了一遭,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娘亲打那以后身体羸弱,也正因此,我爹本是不喜欢我的。
只因为我娘说,因为有了我,她才有了求生的欲望,我爹才肯正眼看我。
也是因此,我爹还吃了好大一碗醋,闹了半天别扭,最后在我娘三言两语下就散了气,服了软。
我心里明白,娘亲说这话只是不想爹爹厌恶我而已,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爱着我爹了。
我娘念佛,最爱白莲。
爹爹挑了一只玉镯,镯子上就刻着娘亲最爱的白莲。
我不知道那只玉镯究竟值多少银子。
我只知道我爹带着我逛遍了京城所有的珠宝行,才挑了一只“勉强”配得上娘亲的镯子。
我笑嘻嘻的伸手去够那只镯子,却被他一掌打下来,拿手指着我的额头点了点。
我抱着他的腰撒娇,他才一脸不放心的将镯子拿给我看,却始终不肯我碰上一碰。
爹爹对给娘亲的东西总是分外上心。
爹爹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走着,不远处偶尔有些行人朝着这边看过来。
即便那些眼神晦涩难懂,我却一眼就瞧得清楚。
我知道这些人都看不上我娘,更看不上娶了我娘的爹爹。
爹爹将我护在身侧,替我挡去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我不记得当时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记得爹爹蹲下身子面色严肃的望着我,那双眼眸中的深沉和暗淡我至今也看不透:“婉儿,近日念书时,同窗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爹爹突然一把按住我的肩膀,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不安的神色。
“婉儿,你可莫要听那些人的胡言,你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婉儿和爹爹都应该明白的,对吧?”
我笑的乖巧,小手勾住爹爹的脖子,“我知道,爹爹,娘亲待婉儿很好,爹爹也对婉儿很好。”
爹爹紧张的神色松懈了下来,伸手在我头顶上摩挲了一下,“你娘是这世上最纯洁的人,是爹爹平白让她遭受了许多苦难,婉儿,无论出身如何,你要敬她、爱她,明白吗?”
我呆呆的望着爹爹眼底的哀愁,伸手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今天的爹爹让我感觉十分陌生。
还没等我开口,府里的小厮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跑来,“扑通”一下跪倒在爹爹面前,神色慌张语无伦次的喊道:“夫人,夫人她!她!她死在了南边的巷子里!”
“什么!”我爹一把揪住小厮的衣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南边跑去。
街上的人群被他冲撞的七零八落。
我被这一幕吓得大哭,胡乱的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唤着爹爹,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仿佛那一刻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妻子。
巷子口已经围满了人群。
爹爹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娘亲玉体横陈,倒在了巷子里。
读书人的斯文,状元郎的意气风发,此时全然不见了踪影。
他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像野兽般咆哮,眼底是目眦欲裂的汹涌恨意。
“滚!都给我滚开!滚开!”
我站在人群中手足无措,哭着走上前轻轻的碰了碰爹爹的身子。
爹爹回过头来看我,那双想来闪烁着只会光芒的双眼,此刻只剩下猩红和悲戚。
还有一丝我看不真切的暗淡。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娘亲的身上,一边抱着她往回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仿佛在和娘亲说话。
初春的雨来的很急,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衣衫,本来伟岸挺拔的身影,此刻却像是一头丧家之犬。
我孤零零的站在雨中,街上早没了行人,娘亲刚刚躺过的地上还留着一滩猩红。
我默默的独自朝家里走去,那一刻好像还不太明白娘亲怎么就在外面睡着了,还不太明白爹爹为什么那么伤心,小厮为什么那么惊慌。
还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