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别动,抽筋了让我缓一缓。」
声音闷闷的,像是忍疼忍得受不了了。
我只好乖乖站着,等他缓过这一股疼劲。
这一缓就缓了快半刻钟,他人又沉,整个身子压着我,把我腿都快麻了。
锅中煮面的水扑了出来。
我别扭地偏过头看了一眼锅,「你还疼吗?我得把面捞出来。」
说完我转回头,顿时眼前一黑,唇上若有似无温软的触感一闪而过。
接着他松开了我,缓缓站直身体,眼眶微红。
我诧异,竟是这般疼吗?
我们坐在院子中,就着月色,嗦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第二日,天微亮,我醒来,少爷人已不在床上,唯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不必再纠缠于此事,他们二人我自会救。」
「多谢照顾,若有来日,定报救命之恩。」
17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谢小宝。
没了这五百两的奔头,我好像失去了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整个流民村该改名叫夜香村才是,几乎所有村民都在跟我一起倒腾夜香。
我每日还是天不亮就出门干活,夜深才回屋中休息。
只是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少了点什么。
谢小宝看过的书、用过的毛笔还放在桌上,说来有意思,这毛笔是村中一位婶娘用猪毛给他做的。
床边还放着许多小玩意儿,有张寡妇送的香囊,阿元送的荷包,还有几片干枯的叶子是王伯的小女儿送的,这小家伙爹娘都还不会叫就会抱着谢小宝的腿叫哥哥。
床边还靠着一把锄头,是村中稀罕张寡妇的叔伯送来的。
许是张寡妇来得勤了些,几位叔伯得知后气势汹汹地来探望少爷,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骂他小白脸。
临走前留下锄头,说要和他在田间一较高下。
那时少爷的脸臭得不行,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我以为他没放在心上。
哪知隔天我却瞄到他躲在后院悄悄练犁地的动作,只可惜了没能亲眼看到他下地犁田,一定很滑稽。
我脑子整日浑浑噩噩,身子却好像习惯了不停地劳作,不停地赚银子。
没几日,我病倒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拿上个小包袱就坐上回老家的牛车。
说来好笑,斗了大半辈子的我娘和大夫人,竟因为我爹新纳的年轻小妾统一阵线了。
不过,她们这次的火头对准的不是新来的妾室,而是我那薄情的爹。
我算是明白了,这男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贼心不死。
阿娘胖了些,虽在大夫人面前还是有些唯唯诺诺,可她们俩竟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张圆桌上嗑瓜子是我没想到的。
这次回老家本想将阿娘接走,结果阿娘叹了口气。
「阿娘老咯,一辈子在这宅院里,根也在这,走不动咯。」
「这大夫人也没那么讨厌了,虽然也还是臭着张脸,好歹吃穿用度都没克扣你娘我。」
「偶尔还会温上一壶酒,拉上我一起骂你爹。」
「阿娘这辈子也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你能好好地就行。」
阿娘生出了些白发,笑起来眼尾有一道道细密的褶子。
我问阿娘,人没了奔头咋办?
阿娘晒着衣服,拍打着衣服上的褶皱,毫不在意道:「你这孩子就是书读多了才会多想。」
「人活着就为那碎银几两,吃口好饭,喝口好酒。」
「别一天天地瞎想。活着就是奔头。」
我在家中住了几日养病,来时一个包袱,走时怀揣着三个,其中一个竟还有大夫人给的一包糕点。
太阳简直打西边出来了。
回到村里,好多叔伯婶娘等在我院门口,我一拍脑袋才想起来,竟是忘了给他们结月钱。
看着排着长队等结钱的叔伯婶娘。
我心中又渐渐升腾起了干劲。
宫墙再高又如何,我娘和大夫人死敌都能化干戈为玉帛,说不定哪日我成了巨富连皇帝都要让着我三分。
只要她活着,活着便有盼头。
她活着就是我的奔头。
阿娘说得对,做好眼前之事,一步一步向前,始终向前。
18
永元三十年。
北边蛮族狄历数次来犯,当今圣上软弱,求和赔偿岁币。
我将夜香大业拓展到了南边,开启商船运粪先例,此后数条粪船穿梭于南北运河中。
永元三十四年。
我将主意打到了军马粪上,大庆战马百万,官马苑的马粪堆积如山,我花费巨资上下打点马政司的官员,每年获利十万缗。
同年,我阿娘催婚,拒之。
永元三十六年。
北方旱,粮食短缺,我将南方粮运至北方,由此广开粮米铺。
阿娘再次催婚,拒之。
永元三十八年。
初试海运,买丝绸、茶叶换回珍珠、玛瑙,赚得巨额差价。
……
几年经商,回忆起来,竟是第一桶金赚得最为艰辛。
有了钱,钱再生钱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这几年我再也没见到过夫人,也没见到过谢小宝。
再见傅大人是一个午后。
谢今宴求了宁王重审贪墨赈银一案。
一个月后结果公之于众,天下哗然。
当年朝廷拨下赈银百万余两,各级大臣官官勾结,大小官吏雁过拔毛,不管赈银还是赈粮都要插手,从中捞取好处。
层层盘剥下来,到灾民手中所剩无几。
最离谱的是,此事,当今圣上不仅知晓,还贪了其中大头。
圣上骄奢淫逸,好大喜功。打着赈灾恤民的名义,妄图让子民对他感恩戴德,又不愿将银子花费在灾民身上。
于是和户部侍郎想出了这阴损招。
而傅大人,吃百家饭长大的寒门孤儿。寒窗十年考取功名,一心为民,正待一展抱负。
却因这赈灾一事,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贪污却被推出抵罪之人。
而夫人的无妄之灾更仅是因这皇帝出巡游玩,偶然一见,惊为天人。
皇帝念念不忘臣妻。户部侍郎揣测上意,终于进献这恶毒的阴招。
又有人背黑锅,又能顺理成章将傅谢氏纳入后宫,一石二鸟。
得知此事后,我做了个写着狗皇帝名讳的稻草人放在房中,日日捶打他,诅咒他。
傅大人是谢今宴亲自搀扶进府的。
我等在门前,远远看到马车驶近,猛地回身,同旁人急忙道:「开门,备酒,将艾草给我!」
马车停稳,只见谢今宴从马车中钻出,面色沉重地看了我一眼,一跃而下。
我不明所以,傅大人出狱的大好日子,沉着脸作甚。
待这帘子掀开,他伸手小心翼翼扶出一人,我才知晓他为何这般。
我犹记得当年初次见到傅大人是何等惊艳。
青丝如墨,姿容绝滟,一袭月牙白锦袍,刹那间就吸住了众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