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顾家当保姆,一当就是二十多年。
这是我女儿若兰成为顾家大小姐的第二天。
她穿着名贵的真丝睡袍来到前厅,桌上摆着我一大早给她煮的小馄饨。
「兰兰,你尝尝,里面的虾是妈妈从早市上一个个挑的……」
啪的一声,猝不及防地,若兰将整碗馄饨扫到了地上。
瓷碗碎裂,汤汁飞溅。
若兰斜眼瞟了我一眼:「我已经是顾家大小姐了,就只配吃馄饨?」
我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狼藉,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爱吃妈妈包的馄饨。」
若兰把溅上馄饨汤的睡袍脱下来,甩到了我脸上。
「你说什么?」若兰皱眉呵斥,「你搞清楚,你不是我妈,是我家的保姆!」
睡袍上的刺绣也许刮伤了我的皮肤,我感觉自己的脸**辣地疼。
「若兰姐,你别太过分了!」
一个穿着卡通睡衣的女孩从楼上冲下来,拦在若兰面前:
「不管秦姨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毕竟养了你二十年,一直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若兰挑了挑细细的眉毛:「哦?她怎么疼我了?」
「她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冬天背你去医院……」
若兰哈哈大笑。
「你说的这些,佣人也能做。」
「要不是她当初调换了咱俩,我这二十年来过的都应该是大小姐的日子。」
「说起来,顾月,你先别为这个女人说话了,爸妈冲着二十年的感情暂时不赶你走,但你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滚。」
顾月还要说什么,一个儒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大清早的,都在吵什么。」
是顾先生。
他已经穿好了西装,来到桌边坐下。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人到中年,他的面孔仍然英俊,举手投足像旧时代海报上的港星。
若兰变脸如同翻书,已经换上了一副甜笑的神情,她拉开顾月,抢先挨着顾先生坐下:「爸爸,你什么时候向媒体宣布我才是你女儿呀?」
顾先生淡淡地笑了笑:「不急。」
若兰不高兴了:「你不对外公布,人家肯定还以为我是保姆的女儿呢!」
顾月越听越不乐意,忍不住插话:「当时爸爸明明就说了,两家孩子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如今都算顾家的女儿,也都算秦姨的女儿。
「你倒好,这么着急地跟秦姨断绝关系。」
若兰放下叉子,冷笑。
「顾月,你算盘打得真响。
「你一个保姆的女儿,当然还想维持着和顾家的关系。
「但我明明是顾家千金,为什么要多认一个保姆当妈?」
她伸出手,用刚做完美甲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再看见你这张脸让我恶心,以后这个家有我没你。」
「若兰!」顾月站起来,「秦姨还生着病呢,你现在赶走她,她住在哪?」
若兰漫不经心地笑了:「你是她女儿,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她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拽了拽顾先生的袖子。
「爸爸,她当年把我和顾月抱错了,这么大的失误,不该惩罚她吗?」
顾先生沉默片刻,对若兰笑了笑:「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是让她走,最好换个城市。」若兰毫不犹豫地说,「不然以后我的联姻对象知道我是保姆养大的,会看不起我的!」
顾先生看了看我,最终平静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谢谢爸爸!」
若兰开心坏了,拿着顾先生的信用卡去逛街购物,估计是想好好庆祝一下终于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顾月含着泪坐在原地。
「爸。」顾月低声道,「我吃了秦姨二十年的饭,我不想让秦姨走……」
「你先回屋。」
顾月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但不敢违抗顾先生,红着眼睛回了房间。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
我并没有想到,我的女儿是这样的人。
我给了她我能给的一切,她想学乐器,想买漂亮裙子,想和同学去旅游,我就算打三份工,也会尽量满足她的心愿。
这些年来,我过着苦日子,但我敢说,我没有让若兰吃过苦。
别的孩子有的,我都尽我所能地让她也有了。
此前她也会抱怨,抱怨自己没有男生追,是因为没有一个家财万贯的父亲,抱怨自己考试不及格,是因为没有一个当校长的母亲。
我以为她只是随口玩笑。
殊不知,她的内心真的有那样可怕的欲望,妄想踏上一片通天的坦途。
顾先生走到我面前。
「最后一天工作了。」他低声道,「再帮我打一次领带吧。」
我选了条灰底蓝纹的领带,帮他打好,他摸了摸领带结,轻声叹息。
「绮文,这么多年,还是你打的领带最熨帖。」
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顾沐川,你明明就知道,若兰是我的亲女儿。
「为什么要骗她?」
顾先生整理好西装,扶了扶金丝眼镜的边框。
他凑近我,所有的文雅、温和尽数消失了,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癫狂狠戾。
「不这么做,怎么能让你看清楚呢?
「绮文,好好看看,你给那个男人生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很快,若兰期待的向媒体公布的日子到了。
在顾宅,顾沐川举办了盛大的晚宴,邀请各路媒体记者出席,而参加晚宴的更不乏诸多名门贵公子,可以说,若兰未来的夫婿必然会在这些人中产生。
为了这场晚宴,若兰特意盛装打扮,她穿着一袭红色长礼服,戴了全套名贵的珠宝,相比之下,只穿了条白色连衣裙的顾月便显得朴素和不起眼了。
她们都跟着顾太太林芊一起出场,若兰在媒体的闪光灯下露出自信张扬的微笑,艳光难以匹敌。
但当她看到坐在顾沐川身边的我时,那笑容骤然僵在了她的脸上。
她拉着顾沐川到了人少的地方,指着我,压低了声音:「爸爸,她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了开除她么?」
顾沐川摇晃着高脚杯中的酒液,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绮文的确不是家中的保姆了,但她是我和林芊二十多年的好友,一起来吃个饭,不是很正常么?」
若兰急了。
「爸爸,她在这里的话,大家会瞧不起我的……」
顾沐川笑着放下酒杯,推了推金丝边框眼镜:「若兰,你很怕别人瞧不起你么?」
若兰眨了眨眼睛:「当然……」
「瞧不起你什么呢?」顾沐川朗声道,他的声线仍然不急不徐,透着一股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只是音量骤然扩大了,周围媒体和世家公子们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若兰拼命使眼色示意顾沐川小点声,但顾沐川就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他笑眯眯地盯着若兰:「瞧不起你这一身暴发户似的打扮么?」
若兰怔住了,她面红耳赤地捏着自己的裙角,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顾太太林芊见到势头不对,过来打圆场:「沐川,你这是……」
「还是瞧不起你刚刚没风度的吃相?」
若兰的眼睛里渐渐堆积起了眼泪。
林芊拉过顾沐川,小声提醒她:「你这样刻薄她,到时候媒体会说我们对孩子不好的……」
顾沐川笑着看向林芊。
「你太不了解人心了。」他低声道,「你以为人们很乐意见到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么?
「并不是的,人们只会嫉妒,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机会。
「况且,人性都是逐利的,不信你就看看,有没有人会批判我来为那个丫头主持公道。」
顾沐川的判断完全正确。
报道很快发布,记者们用尖酸刻薄的语言,配合着当天各种刁钻角度的图片,嘲讽若兰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刚认了富豪父亲就又想钓乘龙快婿。
若兰看着那一篇篇报道,它们不但和她预期的完全不同,还完全毁掉了她的前途——有这些报道在,还有哪个贵公子会娶她?
她关上房门,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地大哭,顾沐川完全不理睬,顾月先前也被她得罪透了,偌大的一个宅子里,只有林芊去安慰她。
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卧室里,这是我住了许多年的房间,位于顾宅的最偏僻处,在这里,我并不能听到若兰的哭声。
我拿着丝绢,细细地擦拭着一副相框。
相框中是个清秀的男人,淡淡的眉眼、淡淡的微笑,我看着他,轻声道:「阿泽,对不起。
「我答应你照顾好若兰的,是我食言了。」
门从背后被推开,西装革履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顾沐川。
他只有在人前才是儒雅微笑的样子,当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在时,那张线条精致的脸冷得像冰。
他走到我身边,我转头望向他:
「听说你打了若兰,把她关了禁闭。」
「嗯,听她哭得烦。」
顾沐川低头看向我手中的相框。
「不,应该是说,看到她那张脸就让我烦,她的眼睛和鼻子,长得和梁泽一模一样。
「所以只要我看到她的那张脸,就会想起梁泽,想到你和梁泽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的……我就很想杀了你,绮文。
「但我舍不得。」
顾沐川凑到我耳边,声音低哑:「梁泽到底有什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