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笙看着他把外袍脱下,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准备生火。
看着高大的张景白坐在小板凳上,生火也是带着几丝慌张,洛笙忍不住笑出了声。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人,连生火都不会。
张景白有些尴尬,却并不觉得丢人,反而觉得此刻与洛笙平凡的相处来之不易。
洛笙蹲下身,接过火折子帮忙生火:“你是哪里人?”
“京城。”
“难怪。”洛笙不觉点点头,“天子脚下的人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吧。”
她并无讽意,且不说张景白是不是京城人,就看他那一身衣服都知道肯定不会是寻常人家,跑这儿来找她师父,不知是为何。
张景白看她轻而易举的将火生起,便捡起柴往里边儿塞:“你是哪里人?和林思鹤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
洛笙无奈的看着他的动作,将他塞进去的粗柴火一根扯出来重新放进细柴:“你问题还真多。”
她直起身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语气低迷了些许:“我陈州本地人,林思鹤是我师父,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仵作。”
“师父说要去出趟远门,他走了快半月了,应该过两日就回来了。”
洛笙手脚很利索,几下就将洗完锅的水舀的干干净净,这模样谁能想到她之前是堂堂王妃。
张景白微微偏了下头,看着她衣领比一般衣服要高上几寸,遮住的地方正好是她那日自尽所割的地方。
心疼再次袭了上来,张景白紧握着差点要伸出去将她抱在怀内的手,哑着声音又问:“顾显赟你可认识?”
“嗯?”洛笙头也没抬,自顾自的洗着菜,“没听过。”
张景白虽为七尺男儿,也不由得鼻尖泛了酸。
顾显赟对洛笙曾是何其重要,那日顾显赟被斩,她惊惧到气血逆流吐血昏倒在地,甚至在那两日的夜晚,他在院外站了多久,就听了洛笙哭了多久。
可现在,洛笙听到顾显赟的名字就像听到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但张景白不明白,为何洛笙不记得他,不记得顾显赟,偏偏记得曾经那个教她验尸的林思鹤。
“其实你说的名字我有些耳熟,但我的确想不起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拿过一旁的刀,看着砧板上的菜愣了,“应该说以前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张景白抬着头,心仿佛也随着她的语气渐渐低迷下去。
“师父我因失血过多昏迷近两月,等我醒来时,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抚着伤口处,“师父说我是仵作,刚开始我还不信,你也知道仵作是何等低贱。”
“但跟师父去验尸时,我并未害怕,反而比师父还行云流水。”
洛笙垂下头,叹了口气:“我可能就是做仵作的命吧。”
身为仵作,她已经不奢望嫁人了,为了做事更方便,她还要女扮男装。
若不是林思鹤说“活人又嘴能伸冤,可那些含冤屈死的人的冤又有谁来诉”,她还真不想做这种人人都议论纷纷的事儿。
她侧过头,原以为会看见张景白同样不耻的眼神,可他只是紧紧的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更是多到她分不清。
“你可曾后悔?”
第十九章知府威胁
洛笙手中的动作一停,没有回答。
后悔吗?
她其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并不喜欢现在做的事情。
那种感觉就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去做了,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师父那句话而带着怜悯和混口饭吃的心。
向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数已经有了孩子了,而这些却是她望尘莫及的事情。
良久,洛笙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不后悔。”
说完,她就转过头,而后瞥了眼张景白,似乎在说**嘛要跟你说这么多。
看着她情绪变化之快,张景白也愣了一下。
若要洛笙恢复记忆应该不是难事,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威胁她了,等林思鹤一回来,他便要问个清楚。
虽说张景白打着帮忙的旗号来着,但是他从始至终也就是坐在一边看看火,其他全然帮不上忙。
洛笙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已经要把他作为贵客供着了。
简单的三菜一汤,洛笙帮张景白盛了一碗饭,道:“小家饭菜,别嫌弃。”
张景白摇摇头,加起一口黄芽放在嘴中。
还是曾经那个味道。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好吃。”
似乎被这笑容晃了下眼,洛笙低头吃着饭,只觉耳朵滚烫。
心想这张景白不笑像阎王,笑起来却比那画中人还要好看。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张景白的习惯。
洛笙也默默的吃着,时不时抬眼看对面进食尽显一副极具教养模样的张景白。
“叩叩叩——”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的洛笙差点把碗摔在地上。
她咳了几声,站起了身:“你先吃,我去看看。”
说完她便跑了过去。
门缓缓打开,知府的衙役一脸汗的喘着气:“顾,顾仵作,大人让你去府衙一趟。”
洛笙点点头:“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拿上东西马上过去。”
“行。”
看衙役走了,洛笙关上门立刻就背起工具箱,她见张景白也站了起来,立刻道:“你吃饭吧,吃完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也行,我一会儿就回来。”
没等张景白答应,她捂着儒巾就开门走了。
张景白放下碗,望着半敞开的门有些不满。
虽说知道洛笙做仵作并非她本意,但此刻他心里对此事还是有些许介意。
而门槛儿处落下的一本册子引起了张景白的注意。
他走过去捡了起来,翻了几页,是洛笙这些日子来验尸的笔录和结果。
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去寻她,这下倒好,老天爷都在帮他。
府衙。
待洛笙赶到殓尸房时,魏林的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球了。
他看着洛笙,眼中还带着几许威胁:“顾仵作,这案子已经传到上头了,若不尽早断案,本官这位难保,你这小仵作也难逃一劫。”
洛笙闻言,神情一僵。
她心中只骂魏林这种庸官无能,她只是个仵作,只管验尸,抓凶断案这种事不应该是他这个知府的事吗?
灭门案不破,魏林或许被贬又或许被撤职,可在他落马之前,必不会放过她。
第二十章林思鹤
没有会有魏林,洛笙只是低头翻着工具箱,却不见她记录验尸的册子。
她咬着下唇,一脸担心,莫不是来的路上掉了?
而后又忍不住害怕起来,此时街上应该是车水马龙,若是被人拾了去可怎么好。
洛笙倏然起身,脱下罩袍:“大人,小的有东西遗落在家,我现在回去拿,一盏茶的功夫救回来。”
“站住。”魏林呵住才要走开的洛笙,外头的衙役像是得了命令一样堵住门口。
洛笙心中有气,却也只与魏林说不通道理,她看着魏林,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很平和:“大人,小人只是回去拿些东西而已。”
魏林心中只觉她想一走了之,招手换来一个衙役:“落下什么,本官派人帮你去取便是。”
见他此举,洛笙更是义愤填膺。
魏林先是威胁,现在还怕她跑了,若天下的案子都能全交给仵作,那还要他们这些父母官作甚。
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况此刻她也斗不过眼前这个狗官。
洛笙看了魏林一眼,目中满满的鄙夷。
她转身重新穿上罩袍,腹诽他这种狗官若真的凭借破了这种大案平步青云,那日后他底下的百姓可就惨了。
见洛笙也没再说什么,魏林才露出得逞的表情。
“大人。”
一衙役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册子:“府外有个男子,说这是顾仵作的东西。”
洛笙一看,真是箱内不见的册子,衙役说的那男子不会是张景白吧?
魏林瞟了一眼,示意衙役将册子给洛笙。
此刻,张景白站在府衙外一棵树下等待着。
他看着府衙的牌匾,陈州府衙与幽州府衙又几分相似,此刻他竟觉自己还是晋亲王,而府衙里面还是从前那个洛笙。
“哒——哒——”
肩上忽然一凉,好像有水落在身上,张景白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树上居然多了男子。
那男子松松垮垮穿着件鸦青色长衫,鬓发参白但眉目俊秀,慵懒的靠在树干上,一手执一酒壶,整个风流才子的模样。
张景白微眯了下眼,细看了那人模样后道:“林思鹤?”
树上那人仰头喝了口酒后侧身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张景白面前。
“草民参见皇上。”
林思鹤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并未行礼,神情也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张景白额前青筋一跳,若他没记错,与他初见时,他也是穿着这一身衣服,拿着酒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嘴上说着“草民参见王爷”,但那膝盖就好像定了钢板儿弯不下去一样。
林思鹤知他心中不悦,但依旧笑得不羁:“你虽是皇上,但也是我徒弟的夫君,论辈分,我还是比你高。”
此言一出,张景白的脸更是臭了,这话中听又难听。
普天之下也只有林思鹤能说出这种话了。
看张景白的脸都能当墨使了,林思鹤哈哈一笑,收了玩心:“是不是有很多事情想问我?”
良久,张景白几近裂开的脸硬生生丢给他四字:“明知故问。”
第二十一章如何保全她
陈州最大的酒楼天祥阁离府衙不远,进了雅间,张景白刚坐下,目光却定在了府衙的方向。
从洛笙进府衙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了,验尸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她却去了这么久……
“行了,别看了。”林思鹤倒了一杯酒,一睹见怪不怪的模样,“天下的官儿都像顾大人那样,那刑部和大理寺未断的案子也不会堆成山了。”
他仵作出生,十四岁便在官场和尸堆里混迹长大,什么贪官昏官没见过,而见过的清官他一只手就能数出来,顾显赟就是其中一个。
张景白看向林思鹤,只见他干脆的喝下一口酒,似乎还嫌酒不够烈。
林思鹤又倒了一杯:“城南灭门案,她有的忙。”
“她说你过两日才回,你既回来了为何不去帮他。”
林思鹤听了他这么护短的语气,不由一笑,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我走后,我只见过徒弟两次,第一次是她接了赐婚圣旨,第二次是你们成婚后一年。”
“那两次我可从未见你如此关心她,怎的,她以命换这大好河山的牺牲把你感动了?”
张景白眉一挑,并未像方才那般生气,林思鹤对他们的事了如指掌,这么说不过是故意惹他心烦罢了。他心烦有愧不假,但还不至于真的落了林思鹤的套。
见张景白冷冷清清的样子,林思鹤也自讨没趣,摩挲着酒杯正色道:“你怕是想问我怎么带走的徒弟,她又怎么活过来的,又怎么不记得从前了的事吧。”
他停顿了一下,见对面的人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他又道:“本来想去看徒弟最后一眼,结果发现她还有气儿,但是她失血过多,足足昏迷了近两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还记得你。”
张景白冷不丁的驳了一句,林思鹤一愣,随后嘴差点咧到后脑勺去了:“酒醉心,醋乱心啊!”
因着林思鹤放肆的笑,张景白有种想将手里的酒杯扣在他脑袋上的冲动。
等林思鹤笑完了,张景白才铁青着脸道:“我不是来和你说笑的,你当初带走她是何意?”
林思鹤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嚼了几下才慢吞吞回道“你虽夺回皇位,但总归还没站稳,又怎么去保全她。”
张景白问了句:“何出此言?”
林思鹤一手伏在桌上,往前凑了些,低声道:“你现在的身份不比从前,你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还有你的母后,世俗的眼光奈你不何,但对徒弟来说却是悬在头上的刀。”
“一入皇城,纵使你立她为后,身居高位,她唯一的依靠也只有你罢了。”
在张景白对林思鹤不多的印象中,他极少有这么正经严肃的一面。
张景白神情也分外凝重,语气中也带着坚毅:“我有她,她有我便够了。”
他真觉林思鹤是杞人忧天,从前他们二人只不过是心生了嫌隙,误会了对方,此刻所有的难事都已解决,难道还保护不了她吗?
林思鹤笑着摇摇头,似是在嘲他的天真:“倘若你真这么觉得,我也不管了,但是徒弟伤还未愈,你也不要强迫她想起从前的事。”
张景白听了这话,眸光暗了几分:“还要多久?”
第二十二章鱼和熊掌
林思鹤舌顶了下腮,带着些醉意道:“说不好,另外,这陈州知府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护她别嘴上说的山响,结果在这小小陈州失了信。”
张景白闻言,面色更是不耐,本就牵挂洛笙的心恨不得让他现在就以皇上的身份冲进府衙把洛笙带出来。
这每一幕好像都是洛笙亲身经历一样,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张景白慌忙扶住她颤抖的身子,心中有些后悔,方才那句话许是**了她不断的想从前的事,虽然他想让洛笙记起来,但也绝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洛笙已经在他面前“死”过一次了,他不敢再想这种事若是再有一次,他不知道他会怎么办。
待洛笙稳住身子,才发现自己被张景白搂着。
脸上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又爬了上来,从未与男子这么亲密过的她面红耳赤的挣开张景白:“多谢,失礼了……”
张景白怀抱一空,眼底尽是隐忍:“是我冒昧了。”
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言,若此时一根针落在地上恐怕都能的一清二楚。
突然,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
“徒弟!”
林思鹤这一嗓子直接把洛笙给吼的吓了一跳。
她连忙跑了出去,看见林思鹤一手里提着两个酒壶,一手还提着一个食盒,没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模样,若不是她半月都不曾回来了,洛笙还以为他只是出去喝了顿酒。
“师父,你可回来了!”
洛笙才说完,张景白就缓缓从她房内出来。
有些醉的林思鹤打了个酒嗝儿,瞪大了眼睛看脸红的跟猴**似的洛笙,而后他又看向张景白:“你够快。”
张景白瞥了他一眼,林思鹤正经起来是正经,但一放纵起来比混混还没规矩。
洛笙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差点想把林思鹤脑袋按水里清醒清醒。
她气哼哼的奔进厨房,懒得再理他们。
林思鹤摇摇晃晃的走到桌边,将食盒和酒壶放在桌上,招招手让张景白坐。
张景白看了眼厨房,才慢慢走过去坐了下来。
一股浓郁的酒气冲的张景白直蹙眉,他放缓呼吸,不满的看着林思鹤。
“那什么,以后,以后我徒弟就交给你了。”林思鹤半眯着眼,挺直了腰板对张景白拱着手。
虽然知道他此刻说的可能都是醉话,但张景白还是认真的点点头。
林思鹤放下手,回头望了眼厨房,莫名的笑了一下。
待他回过头,张景白竟发现他眼角还带着泪。
林思鹤好像是真的醉糊涂了,他眼中带着泪,手覆在酒壶上:“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才好……”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痛,好像触及到了什么让他心痛的东西。
张景白与他并不是很熟,两人唯一的联系便是洛笙,自然是不知道林思鹤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这一句,却引起了张景白的兴趣。
林思鹤也是仵作,现在虽已三十有六,但若不看那鬓边的几丝白发,他的模样也不过二十六七。
既然说不要让他和洛笙与他一样,那难道从前林思鹤也曾因仵作的身份发生了什么吗?
张景白虽然好奇,但也并未询问。
林思鹤垂下头,右手抚着左袖,目中满是思念和爱意:“这衣裳,还是当年她做给我的……”
忽然,他将脸埋进肘内,双肩颤抖像是在哭,声音变得沙哑:“阿茹……阿茹……”
没等张景白反应过来,洛笙走了过来,看到林思鹤这模样叹了口气:“那个,帮忙把我师父扶回房吧。”
第二十五章身不由己
将醉的不省人事的林思鹤扶回房,张景白将外袍脱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衣裳都有股难闻的酒味。
直到两人吃完饭,撑着洛笙洗碗之际,张景白才走到她身边,问道:“他怎么了?”
洛笙有些惊讶的望向他:“你和师父不是好友吗?他没告诉你?”
若不是林思鹤看见张景白是一副认识的人的模样,她还真的就觉得张景白是个骗子。
张景白从容的回了一句:“他的事我也不是尽知。”
好半天,洛笙也像林思鹤一样叹了口气:“或许这都是做仵作的命。”
张景白一怔,对此话甚是费解。他知道仵作身份被世人不耻,但不信天下仵作都跟洛笙一样。
洛笙看着盆中有个缺口的碗,幽幽道:“十多年前,师父有一心爱的妻子,叫柳娉茹,是一个富家小姐。”
“那时候师父才做仵作不久,柳家自然是看不起他的,但是师娘喜欢师父,硬是嫁给了一贫如洗身份低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