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终于从房间出来。
她瞟了一眼李莱尔和老林中间的一大片空旷位置,直接坐上来,嬉皮笑脸地对着他们问,“你们聊什么呢?”
空间并不宽敞的沙发,上面挤了三个人。李莱尔站起来向父女两个人说明自己要去择菜,远离战场。
老林骂道,“怎么好意思呢?携香,你怎么搞的,让小莱一个人做菜?人家来你这,你当人家是佣人。”
老林说话一直不好听,总能让人如芒在背。
李莱尔赶紧打圆场,“叔叔,我们之前说好要两个人一起做,阿香是主厨,我只是打打下手。你们俩先聊聊天嘛。叔叔如果先在这吃饭的话,我在电饭锅里再加点米进去。”
“不用了,我回家去,家里还有饭菜在等着。”
老林把烟头紧紧压在烟灰缸里,又拿了一只烟继续续上,在沙发上盘起腿来,身子侧着面对阿香。
橱柜上的电子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已经是6:30分了,阳台外面的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像坏了的鸡蛋,发霉的蛋白蛋黄散在一起,浑浊的一片。
沙发上的两个人好像说得不愉快。
李莱尔背过身转进厨房,将水盆里的白豆芽用水沥干了几次,装到干净的白瓷碟里,端到外面餐桌上。摘豆芽只需要用手就好了,但她还嫌不够快,要再找一把剪刀。
“前几天,你凤姨给你找了相亲对象,我觉得还不错。”
“怎么还来?上一个不是已经说不行了吗?”
“你还倔?上街耍泼,跟人打架,哪个你没做过?还把自己练成这样。”老林指着阿香的手臂,肌肉练得和面包坊里刚烘焙出来的碳烤面包一样蓬松。
外表金脆焦黄的面包就算闻起来再香,总会有人不喜欢。
老林气得直指阿香,“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没个女孩样!”
阿香小时候因为过于跳脱而吃了不少苦头,外貌和性格都是假小子。老林为了让她变成温和窈窕的真正女孩,不顾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架着阿香去了李莱尔家的绣坊。
刺绣一听起来,一看起来,就是温柔贤良之类的形象挂钩的。
老林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就算要磨也要把阿香的脾气磨下去。
他只见过柔顺如家养宠物一样的女人,但没见过顽强尖锐如猛兽的女人,更别提那些披着假羊皮的女猎人。
虽然他不喜欢李斯萍,但不得不承认李斯萍的女儿李莱尔,被教得很好。
见到李莱尔的第一眼,老林就非常喜欢,他在李莱尔身上看到阿香未来的理想模样。
但是期待过满,是会落空的。
没想到阿香这么大咧咧的女孩,提起针却是如此认真,竟然不用磨炼就能耐得下心。可**一离开凳子,又变回那副张牙舞爪的原样。
老林绝望了,只能在目标终点帮阿香把把关。
两个人里面只能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老林只能委屈自己了。
“我真不想相亲。”阿香呼的一声窜起来,语气不容置疑。
“你现在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不到半年就分手!你到底想要干嘛?”
阿香抱着手臂,将脸别到另一边,不打算理他。
发出来的火气扑到冒冷气的冰块上的感觉不好受。
老林继续寻找下一个发力点,一击致命的那种。
李莱尔正蹲在茶几旁边拉开里面的柜子,在扒拉什么东西,黑色长发顺滑地披下来,像在偌大草原找不到方向迷了路、攻击性的角还没长出来的小绵阳。
“你看看小莱。”
面积不大的客厅,空气里的冷箭都怼在她身上。
李莱尔终于在乱乱糟糟的的柜子里找到剪刀,听到有人唤她,她才抬起头,大梦初醒似的。
“小莱肯定找到不错的男朋友。”
在他的认知里,李莱尔看起来就是会有很多人愿意追求的女孩。
老林的怒火跳跃到李莱尔旁边起势,下一步就飞过去攻击阿香。
李莱尔翻出剪刀,将手指套进剪刀把环里,来回开合,试验其能否上手。剪刀尖刃处反射天花板吊灯的黄色灯光,晃到老林脸上。
他被光闪得闭上双眼。
李莱尔后知后觉自己动作让对方不舒服了,于是将剪刀收了起来,临了时还不忘记礼貌回复刚刚老林落在半空中没人接的话。
“叔叔,其实我也没认真地谈过恋爱。”
老林一下子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了,李莱尔又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没法站到他这一边。
于是又只能另辟蹊径地找话劝阿香,“以前错过了,没关系。现在把握住就好了。毕竟恋爱最终的目的是结婚。结婚要是不是一件好事,爸爸怎么会鼓励你结婚呢?爸爸能骗你吗?”
阿香气得脸憋红,她开口列举了一二三点,像写议论文一样,先出结论后出论据,以此证明“结婚就能完全幸福”这个伪论点。
老林完全听不进去,乘着阿香的嘴唇火枪似的发射炮弹时,他意外冷静下来想了想,阿香性子急躁,你比她还燥那她会直接放把火把你给烧了,所以只能用软一点的口吻了。
他又想起了李莱尔。
虽然他不喜欢李斯萍这样的刁妇,但又不得不说,李斯萍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吵架的八卦。这种事一发生,自然会传遍他们周围的街坊邻居,更何况是好强出头的李斯萍,但奇怪的是,李斯萍虽然没在为人口碑上拿到奖杯,但在家庭幸福方面却是方圆百里拔得头筹的。
出生在幸福家庭的小孩,应该会认同自己的想法吧。
他将战火再次迁徙到李莱尔身上,“你问问小莱,她是最有资格说这一句话的。”
被意外戴上皇冠的李莱尔,仿佛受到什么天大的恩典似的,惊慌失措的从一堆即将摘掉的绿色胚芽里抬起头,眼神飘忽不定,脸上显现出左右为难的表情,最后又下定决心似的叹了一口气,诚实地说,“其实,结了婚也不一定会幸福吧。”
她默默埋下头,不愿再继续往下说去的沮丧神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进门到现在,老林一直在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顶着太阳穴,始终看不见它的模样。像完全放下防备,赤脚行走在棉花堆里面,意外被什么尖锐的玩意扎伤,扫开棉花一看,地上空空如也。
他气得甩门出去,连一点维持表面和谐的好脸色都不留给李莱尔这个外人。
剩下的两个人都完全没有心情做饭了。
李莱尔将整理好的豆芽堆装进白色塑料袋里,扎好放进冰箱保鲜层。
她顺眼瞄到冰箱门上面放着几瓶可乐,提了一瓶出来,食指和拇指并行用力,轻轻将拉环揭开,气泡急不可待地喷涌而出,易拉罐外围呲呲地冒冷汗。
她将可乐递给阿香,“放松一下。”
看着阿香仰头猛饮,她独自一人走到阳台,现在的温度适宜,夜晚有凉风吹来,她点了一只烟,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单手夹着烟迅速点了两份外卖。
“我真的很喜欢刺绣。”
闻言,李莱尔夹着细烟的手顿了顿,她缓缓抬起头。
阿香眼睛红红的,李莱尔很少见过她哭的样子。
她将香烟碾灭,走到过去坐在阿香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阿香的肩膀,“当然,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女孩。”
私下里时她说的话很少,因为她知道比起花言巧语,适时地肯定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
但这句话确实是实话。
“我不希望它变成为求偶简历上的加分项。”阿香这么说。
李莱尔调整一下坐姿,让阿香的头可以舒服地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又揽过阿香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表示赞成。
阿香是整个绣坊最有天赋的女孩。
许许多多回忆一下如潮水把她从头到脚淋湿。
她努力让自己活在现实里。
草草地吃饭、洗澡、完成一些琐碎的家务工作后,李莱尔穿着轻便的睡衣躺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晚太漫长,她靠回忆酝酿睡意,等待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这样失眠的日子她很早就习惯了。
一开始,李莱尔并非如此钟爱刺绣。
她摊开自己的手心,掌根处的疤痕至今依然无法消散,被厚厚的茧覆盖了。
仅仅因为母亲是绣娘,所以她也要从小捏起绣花针,刻苦钻研,日复一日。
有时候累到极致,厌烦到极点,青春期的李莱尔会偏激地想,干脆拿刀右手废掉算了。
于是在小树林里替时崇的脸接下了那一刀。
虽然最后伤的还是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