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年后——
灌城是个闷热潮湿的城市，长期位列“四大火炉”。正因如此，若处夏季，这儿比其他城市更为炎热。入夏后人人都留守空调房，谁都不想跑到室外受炎炎烈日炙烤。
正值七月，烈日当头，柏油马路都被炙烤得火热。白天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所有人都等着太阳落山以后再出来活动，可S省消防救援总队培训基地新训大队中，这会儿却敲锣打鼓，格外热闹。
也不知道是谁先点的大地红，鞭炮声响彻云霄。有人将一朵朵大红花从办公楼里搬出来送往操场，这一派喜庆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提前过年呢。
这会儿操场的国旗下这会儿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排年轻人。他们挺直了脊梁，双眼灼灼闪亮，所有人统一小麦色肤色，从肤色到肌肉，一看就知道这帮人长期在阳光下接受训练。
这些全都是一年前自主报名参加消防员招录的大男孩。经过一年时间艰苦训练、层层筛选，能够留下站在这里的，都是消防队宝贵的新鲜血液。他们将在不久后进入各个消防站，成为那里的预备消防士。
眼下，新训大队各个中队的队长、指导员、班长们正依次为这群挺直脊梁的优秀学员们佩戴大红花，这是新训大队多年传统了。
这些队员看着这大红花虽说有些不好意思，可都还算配合。只有一个例外......
“......班长，真的要戴吗？”第三排的青年笑容尴尬，看着火红的纸花，满脸都写着抗拒。
班长低声斥责一句：“臭小子，你又有什么奇怪想法了？”
说话的青年个头实在太高了些，面对一米七几的班长，只能稍低下头来：“从这儿出发一路到站里都得戴着红花吗？中间不能摘下来？那多不好意思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家都这么带着，你小子就是事多。”班长皱眉等他一眼，忽然神情严肃高喊一声，“韩凯同志！”
刚刚还笑容尴尬的青年立即神色一变，立正站好抬起手敬了礼：“到！”
班长将红花捧高准备为他戴上：“恭喜你，从今天起成为了一名消防员，希望你在未来的日子，能够救火救人，为人民群众作出贡献！”
“请班长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韩凯朗声高喊过后，却听班长清了清嗓子，好似暗示。他还没反应过来，听对方压低声音提醒：“低头！”
韩凯这才注意到对方高举着的双臂，急忙低下头去。
随着这些青年们一个接着一个带上红花，站在国旗下一身藏青色制服的中年人拍了拍麦克风，看着眼前培训完毕之后面貌焕然一新的青年们，露出欣慰的笑容。
“下面，我简单说两句......”
韩凯一听这个话就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快结束。他用余光看向身侧的人，这些是他好兄弟，过去一年一同吃住一同训练，没想到那么快就到了分别的日子。
他想起自己来总队报到训练前，姜月秀女士在电话里添油加醋描绘着消防员将面对的危险情况，试图想劝儿子改变主意。韩凯无奈哄劝她，自己只是去当消防员，又不是上战场！
当年那场火灾彻底改变了他曾经的人生规划。
韩凯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身处一片炽热的火山岩上，脚下硕大的键盘被火焰烧得滚烫，不断弹起又落下。溅起的岩浆时不时落在他脚背，把他烫得一个激灵，骤然转醒。
而在医院醒来那一刻，周围人的惊呼声也传入他耳中。
爆炸、火焰、逃生......这些灾难原来并非梦境。韩凯醒来后，他妈拿出手机将火灾相关新闻播放给他看。
根据新闻中所报道，那天凌晨是楼下烧烤店操作失误引爆了煤气罐，发生火灾后，又引爆了存放在储藏室中的备用煤气罐造成二次爆炸。那名不小心引爆煤气罐的店员与烧烤店老板夫妇则当场毙命。
当晚的火灾使3人死亡，2人重伤，9人轻伤。二楼除了网吧里的全员成功逃生，其他几户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人被困。
女人听着新闻，眼中再次蕴起水光抱住儿子：“妈妈就希望你好好的，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可你要是为了救人......反而把自己折腾没了。我要一个抱不到的小英雄又有什么用啊？”
火场中烧红的铁架在他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宽一指长两三公分的烧伤疤，母亲每每看到都心疼不已，反倒韩凯不以为然，把这当做“男人的勋章”。
在这场火灾发生之前，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韩凯一度沉迷于网络游戏，甚至都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要放弃学业，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一辈子算了。然而这次意外的灾祸却让他在生死存亡间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脏中隐隐跃动，留下一撮火苗，终有一天会熊熊燃烧。
原本高中毕业，韩凯就已经计划去报名消防员招录了，只是那会儿父母用“知识”、“科技救援也要有专业性”这两座大山暂且压住少年蠢蠢欲动的心，把他摁回了大学校园里继续上学。
这一毕业拿到证书，韩凯就彻底按捺不住，直接报名通过筛选进入省消防救援总队新训大队参加培训。
消防员培训难度高、压力大，一年时间，有人被淘汰，有人忍不下去自己选择了退出。能够坚持下来站在这儿的，都是有决心有毅力，抗得住考验的战士！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封闭训练到此结束，当初那个有些混不吝的小子，如今也大变模样，韩凯剃着利落的平头，穿着这身正规的消防员制服，显得精神奕奕。虽说身上配着的这朵大红花有些令人不好意思，可韩凯也明白，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真正的实战。
他等待那么久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
烈日当头，领导也没讲太多。各市消防救援支队派来接人的大巴早已在外停好，准备将这群通过培训的新人拉走上岗。
上车时，韩凯被班长老郑拍了一下肩膀：“好好干，臭小子，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在这儿看见你。”
韩凯一愣：“啊？我没事儿又回来做什么？”
老郑那眼神显然是在嫌弃这小子没见识：“你以后要是有机会提干，肯定得回来接受进一步培训。要是能回来，说明你福星高照，知不知道！”
韩凯挠挠头：“班长，这事儿还早着呢。”
“哼，你有点上进心吧。”
“您放心。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您！”
说罢，韩凯冲老郑挥了挥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
大巴车缓缓启动，老郑站在一旁望着巴士内这群年轻人，难免有些失落。虽说这帮小子刚来时，他嫌弃过也骂过，还恶狠狠地操练过。可如今看着这些人各个有模有样，像个消防员了，身为班长的自己心中倍感骄傲之际，不免也有些不舍。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指导员，劝慰道：“这帮小子走了，又有别的小子来。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他们。”
“我知道。”老郑的目光停留在大巴上，“我就是希望他们在火场救火救人的同时，也能保护好自己，别受伤甚至......牺牲了。”
“他们来这儿培训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吗？放宽心吧，老郑！你要相信这帮年轻人！”
韩凯坐在车上望着周围景象变化。他在新训大队呆了一年，对外面的景色都有些恍惚。
巴士走走停停，先从总队到支队报到，接着再到大队换车，前往各个消防站。每个消防站一年大约会派去四五名新人。
韩凯换车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哟，韩凯？你也分去灌城开发区消防站了啊？”
他侧头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个单眼皮的瘦高个。
“苏海？”
“啧，看来咱们分到一个消防站啊。”
苏海言语之中带着几分不情愿，韩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搭理他。
这人向另外几个去同一个消防站的同期生笑道：“灌城有了咱们救火小英雄看来是要如虎添翼了，啧啧，不知道小庙能不能架住你这尊大佛哦。”
他说话阴阳怪气，韩凯暗自“啧”了一声，说道：“我们去叫做‘注入新鲜血液’，如虎添翼这个词用的不错。只要能去救火救灾，就是好事儿，管它小庙大庙。怕的是有些人插科打诨，到时候庙烧了都不知道。”
“你——”
韩凯冲他挑挑眉，随后百无聊赖别过头，靠在车窗上。
这人叫苏海，之前培训的时候和自己是一个宿舍，偏偏他俩互相看不顺眼，培训第一周，就结下了梁子。
韩凯做事、训练时极为拼命，而苏海习惯吊儿郎当卡住及格线不被淘汰就行。因为室友优秀，苏海就常常被班长拉出来单独训斥。
人挨骂的时候要仅仅只是听人指摘自己的不对之处，倒也没什么，最怕就是训人的那位非得把别人当正面范例来跟挨骂者做对比。
苏海受训一年，听得最多一句话就是：“韩凯都能......你怎么不能......”
久而久之，纵使韩凯从未想过对苏海做什么，对方也把自己列为头号敌人，培训时处处与他作对，样样都想和他做比较。奈何二人体力有差，苏海虽不算弱，可与韩凯相比却总是落了下风，逢战必输，输多了以后，这家伙看韩凯就愈发不痛快。
队里有明令禁止队员私下斗殴，被发现是要遭警告，严重会被取消训练资格。苏海跟他没法打架，真打了也打不过，无奈之下，每每见了韩凯少不得阴阳怪气。
可韩凯那张嘴也不是吃素的。两人拌起嘴来，苏海常常被气得想要握拳揍人。
韩凯那一通话说完，就抱着胸口大红花，靠窗阖眼小憩。从大队到开发区的消防站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这儿正坐着，忽然感觉身边坐下一人。
“韩凯，消防站可不是新训大队，我看你还能张扬到几时。”
苏海这人有时候就是太不服输。刚刚拌完了嘴，还故意坐到韩凯身旁。韩凯眼睛都没睁，只是答：“我只想好好训练，好好工作。倒是你，当心被自己臭脾气害死。”
“工作？你是去打下手的。”苏海幸灾乐祸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出于安全考虑预备消防士不能进火场，是不是很失望？我估计你今天上车的时候已经开始期待了吧？哈哈，结果全都一场空，一年以后才有资格进火场救人哦。”
韩凯终于将眼睛睁开，瞥了一眼苏海。看他这幅得意洋洋的模样，仿佛小学都还没毕业，以前韩凯还会骂一句幼稚，现在是连“幼稚”两个字都懒得骂了，只回他一句：“你真的好无聊。”
苏海一愣。但等他想再度反驳时，对方已经歪过头继续睡了。
“哼，你等着吧，到了消防站分了班，看看到时候谁赢谁输。”
韩凯听着他说的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再让他跟苏海这家伙分到一个班。之前培训的时候已经够烦了，要是到了站里还低头不见抬头见，那可就是倒霉到家了。
可惜，老天爷就好像是真心想要跟他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