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怒意更重,额头青筋鼓起在屋内来回踱步。
实在按捺不住,嘭的一声将手中文书掷到地上,雷霆之怒让殿内如大刀悬顶,太监宫女霎时跪了一地。
“怨怼?朕对他们还不够优容吗!”
他敛着汹涌的怒气,拿起安重华撰写的折子,御笔朱批刷刷写下几个草字。
“你的折子,朕批了!只管去做。朕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安重华捡起地上的折子,见到上面几个大字,心定下一半。
皇帝并非有多看重百姓的利益,但世家在他眼皮底下搪塞政令是不争的事实。
今日无论她折子上写的是什么,为了扳回颜面,皇帝都会批下。
然,虽心中有底,但事情尘埃落定,终归让她更加放心。
“臣遵旨。”
皇帝猛喘了几口气,只觉心中郁气实在难消。
武将在外不从圣命也就罢,临安底下的世家也敢如此枉顾皇命,他这个皇帝还有何威慑可言!
“对了,前次你说,西凉有犯庄之兆。如今此处没有外人,你与朕说实话,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安重华脸上现出几分为难和踌躇,“臣在预言之中,看到东山城破之后,有人力挽狂澜。”
“那人是谁!”
“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太多,臣女看不清领兵之人的面容,只看得出那人身后的赤色朱雀军旗。”
皇帝浑身一震。
赤色朱雀旗,是朱家的军旗。
他处心积虑想除掉朱家,难不成最后,会亲手断掉大庄的生机?
不!他是国君,这大庄岂能有人逆他的意。
定然有不用朱家人,也能解决西凉危机的办法。
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名出现在他脑海中。
朱尧的嫡孙女,朱蔚月。
听说因她在水中救下宣平侯的孙子,浑身湿透失了名节,已然被朱老夫人送入了家庙。
甚至前线的朱尧也寄来家信,要将她逐出家门。
此事已然闹得纷纷扬扬,朱蔚月跟朱家已成割裂之势。
可他却记得,朱蔚月跟朱家男子一样,俱是在战场之上长大,行军打仗颇得朱尧真传。
朱尧宴饮酒后曾言,若朱蔚月是男子,他的衣钵将交到她手上。
女子好啊!如安重华一般,不贪权恋势!
此刻他若出面,将朱蔚月救出困境,再为她指一门婚事,不但能收获她的忠心,更能拿捏她的一生。
皇帝心念电转间,安重华悄然告退。
她说这些,已然冒着被皇帝猜忌的风险。若再多说,只怕会弄巧成拙。
出了殿门,竟看到安慕守卫在侧。
一见她,激动地抿了抿唇,露出几丝莫名的委屈。
他容色倾城,委屈起来比旁人更显得可怜。
安重华心中微紧,脚步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走去。
然此间人多,她很快醒过神来,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转身离去时,眼尖地看到前几日他胸前挂着的护身符,此刻竟不翼而飞。
将重重疑虑压在心底,另一重疑惑又浮上心头:安慕不过上任几日,就能在御前行走?
一旁走上前来一个小太监,身子躬着,神情却很是倨傲:“庄阳郡主,皇后娘娘听闻您入宫,特召您去凤鸾殿拜见。”
安重华冷淡地瞥他一眼,本以为皇后的召见会再过上些时日,没想到竟这般迫不及待。
“有劳公公带路。”
她颔首应下,复又看了安慕一眼……
凤鸾殿内早已严阵以待,侍卫宫人肃立两侧,俱是神情严厉不苟言笑。
一般的贵女见此阵仗,早就胆寒得束手束脚。
唯安重华怡然自得踱步于红墙绿瓦之中,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这份灼灼其华的明艳之下,仿佛这凤鸾殿不是让人敬仰拜服的朝圣之所,而是少女信手赏花的后花园一般。
皇后看着跪在下首的安重华,心情很是复杂。
她对安重华做大皇子妃,自然是毫无异议的。
她手握凤命,注定是大庄皇后。皇帝将她赐婚给大皇子,已然表明了立嗣之意。
她不满意的,是安重华竟然如此激进,胆敢生出步入朝堂之心!
成日跟男子厮混相争,试问漫天下,哪有婆婆愿意这样的媳妇进门。
“本宫让岑嬷嬷到你身边伺候,今日你入宫,怎么不见她?”
安重华恭敬道:“岑嬷嬷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嬷嬷,重华该好好奉养才是,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嬷嬷随行。”
“无妨,岑嬷嬷在本宫身边,也是衣食住行事必亲躬的,如今到你身边更该多费心照料才是。
想来她是离了本宫身边惫懒了许多,也是你太过纵着。”
皇后看向身边的管事姑姑,“一会你随郡主回府,将本宫的话嘱咐给岑嬷嬷,不许她仗着资历懒散行事。”
“是。”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
既点出了岑嬷嬷有资历不容轻视,又让安重华不许冷落她,还派出凤鸾殿的管事姑姑亲自上安国公府给她撑腰。
看来安分了几天的岑嬷嬷,这下又该抖起来了。
“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她恭敬地敷衍了一句。
“起身吧,”皇后忍着糟心,给她看了座,才徐徐问道:“这几日在户部,如何?”
若非宣平侯递了消息进来,让她打探安重华的深浅,她是压根不想见到安重华。
“听闻你前几日去了城外杏庄,本宫素闻那处是临安勋贵常去游乐之地,只是不知是何光景。”
安重华饮茶的动作一顿,忽而转头直视皇后的双眼。
皇后被她这毫不尊重的直视看得心头火气,正欲发作一番。
下一刻,却被她口中吐出漫不经心的话语,骇得神魂一阵。
“那杏庄表面上看来,自是美不胜收,可被层层杏花掩盖的,是无数百姓未寒的累累尸骨。”
“放肆!竟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这等犯上之言!”管事的明嬷嬷厉声呵斥。
“犯上?这也算犯上?陛下已然知情,犯上的恐怕不是重华……”
她云淡风轻地又撂下一个重磅炸弹,“今日重华进宫,便是为了禀报此事,想必过几日陛下便会下发旨意。”
“你……宣平侯府是本宫的母族,亦是你的长辈,你竟如此薄情冷心,诬告亲长!”
第30章 纠缠
皇后抚着胸口,浑身颤抖,连头上的凤冠都摇晃得发出珠玉碰撞的沙沙声。
“娘娘误解重华了,”安重华满脸委屈。
她有心想模仿安清和平日里的梨花带雨,却发现自己实在做不出来。
只得勉强自己瘪了瘪嘴,“重华正是将宣平侯府当成长辈,才会特意来找娘娘通风报信。
否则来日陛下查起来,宣平侯府却毫无准备,岂不是再无回转之机?”
皇后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你既有这份心思,就该先跟本宫商量了,再去回禀陛下!”
安重华又瘪了瘪嘴:“皇后娘娘和宣平侯夫人屡屡教导,妇道人家不堪大用。
重华一人入仕已是大大对不住侯府的家教了,哪敢再以政事烦扰娘娘,让娘娘也违背家训?”
皇后被气得胸口一堵,一腔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这个安重华,表面温驯实则一身反骨!牙尖嘴利,令人束手无策。偏生陛下如此信重她!
她心中陡然生出剧烈的危机感,若让她嫁给大皇子,将他的心拢住。
日后成了皇后,她这个太后还有立锥之地吗?
只是此刻,她却无心计较安重华的放肆无礼,甚至还得违心地笼络住她。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燃得脑子生疼的怒火,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好孩子,是本宫误会你了,你且细说说……”
杏庄发生的事,安重华并无揪着不放之意。
如今她势单力薄,远没有与世家叫板之能。
更何况,今日皇帝看似雷霆之怒,实则也不敢太过追究世家。
如今她在凤鸾殿透出些口风,世家手忙脚乱之下,只得割肉让利,如此她便能顺利推行女户分田之政。
将杏庄之事和皇帝的打算半遮半掩地说了一通,皇后脸上神情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却不敢再动怒。
“此事说到底是那姜凡媚上之举,宣平侯府对此毫不知情。”
安重华顺从地一笑:“事实如何,但看陛下裁定,我等岂敢干涉圣意。”
皇后喉头又是一哽,只觉再也说不下去,多看她一眼都觉碍眼,连寒暄都不曾便派人将她送出凤鸾殿。
这厢兵荒马乱,自然顾不上让明嬷嬷再跟着去她府上叮嘱立威了。
她浑身舒畅地出了殿门口,刚走了小半段路,便遇上一个许久没见过的男人。
庄明盛身着素锦白衣,立于宫墙脚下,冲她遥遥望来。
此处只有一条路,安重华不可避免地走到他身旁,“见过九殿下。”
她态度疏离,远不见往日亲近温柔。
“你要嫁给大皇兄?”庄明盛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我究竟哪里不好!”
哪里不好?你自私寡情,忘恩负义,懦弱自负,草菅人命!
全天下所有卑劣的词语放在你身上都描绘不出你骨子里的低贱和恶毒!
安重华一言不发,冰冷的眼神却似最锐利的冷芒,让庄明盛冻得仿佛血液都停止流动。
“重华,我不能没有你。”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他本就不得皇帝重视,如今没了安重华的照拂,宫女太监们对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轻视。
他明明有最尊贵的血脉,却连最低贱的奴婢都敢对他不敬。
“赐婚一事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若有意见,不该跟我来说。”
“可你往日答应过我,愿意一生一世照拂我。”
安重华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是吗,我不记得了。”
前世的事,隔得太久,她的确记不得了。
“殿下若如自己所说那般,真割舍不下重华,不如亲自去求陛下,也好让我看看殿下的诚意?”
庄明盛委屈的神情一顿,低垂着头拿眼觑着她,一时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
“我自然会去!只要你愿意,舍了这条命又如何!只是,在父皇面前,我哪有说话的份。”
“够了,”安重华冷冷打断了他,“往日我怜殿下身世凄苦,对殿下时时抚慰事事迁就。
然殿下却日益混沌不知轻重,以致养出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性子,可见一切皆是我的错。
好在如今拨乱反正尚算不迟,殿下往后好自为之!”
她这话虽严厉,却有几分真情在。前世庄明盛庸碌糊涂,其中难说是否有她纵容太过的缘故。
今生只要他不来招惹自己,他跟安清和的纠葛纷扰,安重华也不愿再管。
她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庄明盛连欺骗自己二人还有可能都做不到。
原来安重华也不过如此,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两情相悦,都比不过权势!
“主子,这儿风大,别站在这里了,还是回宫吧。”身旁的小太监剁了剁脚。
庄明盛冷笑起来。
方才陪着他在这等安重华许久,都不曾抱怨。
如今安重华对他不假辞色,这起子狗奴才便也敢说三道四了。
“嫌冷你只管自己回去,”
那小太监眼角高高吊起,发出一阵极为难听的笑声:“殿下如今脾气越发大了,在咱们奴才面前找晦气有什么用,也就这点能耐了……”
庄明盛被他气得猛烈咳嗽,他本就体弱,此刻又气又急。
遭冷风一吹,呛咳得腰肢软软弯下,苍白的脸孔泛起一阵病态的红晕。
“你……放肆……咳……咳……”
小太监撇了撇嘴,往墙角处缩了缩,“奴才放肆了,殿下恕罪。”
他这声告罪极为敷衍,“殿下要在这呆着就呆着吧,宫里头还有活,奴才可不像殿下这般闲……哎呦!”
墙角后飞出一条健壮的大腿,将小太监踹得狠狠飞扑了出去。
“狗奴才,哪来的狗胆,敢在主子面前这般放肆!”
庄明盛不自觉抬起满是水汽的眼眸望了过去。
来人身穿黑麟大铠甲胄,脚踏镂金云纹长靴,腰配长剑,一脚踩在小太监背上,目光如电,威风凛凛。
竟是护军侍卫统领王兆。
他皱眉看向苍白羸弱的庄明盛,“九殿下实在太过宽厚,纵得奴才不知天高地厚,若叫陛下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