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串,我听得发愣,更搞不清状况了。
「什么?」我扶着门框,抬手示意她先停下来,「我的……哥哥?」
小姑娘扶着我的手臂:「啊,你大哥在外头给你煎药,二哥应是才去睡觉,哎……他已连着好几日不吃饭了,你大哥哥好说歹说才让他暂时离开你床前。」
她又说:「你先去躺着吧,我马上叫爹来给你瞧瞧,才醒就别站在外头了。」
我慢慢地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概是不孤他们为了行事方便,所以才假装我们是兄妹三人吧。
听起来我病得似乎不轻,还烧了几日。
我心头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向这小姑娘寻求解答,只能暂且随着她的话,转身进屋。
这时,对面的东厢房忽然被人推开了门,脚步声匆匆袭来:「曦曦!」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拽进了一个怀抱中,不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曦曦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多天……」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就开始发抖,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倒是已习以为常了,对我了然一笑:「我去找我爹了。」
她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
不孤这才想起松开我,我转头看到他的脸,在昏黄的廊灯下,一双眼睛含着晃荡的水光,又快哭出来的样子,嘴唇干得起了皮,神情紧张又后怕——我的心头仿佛被人冷不丁地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冒了出来。
整日守着我不去休息,不去吃饭,连着掉了好几回泪……他当真是,吓坏了啊。
一时间也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脑子进水,我张了张嘴,竟看着他叫出一声:「二哥?」
此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许久,不孤的视线有些飘忽,左右闪躲不肯与我对视:「曦曦,我、我……」
我本来还为自己的唐突之言感到尴尬,见他这模样,倒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他:「我的二哥,你怎么啦?」
「曦曦!」他微侧过脸,耳根子泛起薄红,有点羞恼,「我也不是故意的,送你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以为我、我和小龙是……你的哥哥。」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我解释:「我是想澄清的!可是,小龙说这样比较方便,所以……我不是故意想做你哥哥的。」
说完,他半咬着唇,垂着眼皮听候发落。
我将外衣拉紧,低头掩嘴轻咳,不再逗他,正色道:「小龙说得没错,我们三人走在一起,有个身份打掩护确实比较方便。」
不孤拉着我往屋内踏了一步,反手将门合拢:「曦曦,你才醒,还是先回床上去休息吧,你看……」他很自然地伸手来碰我的脸,语气轻软,十分关切,「你的脸色好苍白哦。」
他的指尖在我脸上一触即分,虽然已经无数次同床共枕,可是这种肌肤相触的亲昵,仿佛更加不可言说。
房里没点灯,不孤站在我身前,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贯的清新气息,混着他暖融融的体温,好像从山间树巅吹来的夏日和风,将人笼罩,舒适自然地让人想在他怀里打个滚。
我一时忘了说话。
不孤又低头凑近,脸对脸地看着我:「曦曦,上床去吧?」
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他说话时唇齿间微热的气息袭来,我猛地回神,转身边走边说:「好,我先……先去床上,我喉咙好痒,你帮我倒杯水来。」
「哦。」不孤在后面挠了挠头,对我突然的躲避感到奇怪,但还是非常听话地去桌边帮我倒了水。
我半坐在床头捧着水杯,不孤顺手点上了灯,将烛台端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他说我们正位于蜀州东南的一座小镇里,之前我们出现的山林就在小镇附近。
因我高烧昏迷,所以才在医馆落脚,刚才那个小姑娘叫赛云,是医馆大夫的养女。
听到蜀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嗯?我记得小龙就是在蜀山修行的?」
「曦曦记性真好,不过这里离蜀山还有几百里,赶集的时候街上好热闹,到处都是人!」
不孤的表情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画他在街上看到的东西:「那个大铜马鼻子里冒热气,嘎吱嘎吱地响,不用法术,自己就能走路,凡人可真聪明!还有还有……」
他一连说了一大堆,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都要说给我听,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睛里映着烛火的跃跃光影,像个小孩子急于和别人分享。
我看着他,身上虽有高烧后的酸乏,就连掌心的伤口也仍在鼓胀发痛,可不知不觉间,我已放松了心神。
不孤说着说着慢了下来,他盯着我,又低下头去摸了摸耳朵,欲说还休。
我挑了一下眉,轻声问:「怎么了,我在听呢。」
不孤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抬手,指尖微动,好像想摸我的脸,但还没碰到又放下了。
见他如此动作,我以为是我的脸上有东西,抬手摸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不孤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种天真的羞怯,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大大方方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曦曦。」
我的心——早就不再跳动的心,竟有一瞬间的颤抖,好像突然从高处坠落。
你笑起来真好看。
恍惚间,我看着不孤含笑的脸庞,觉得这句话似乎曾在某时某地,听人说过。
那是一个……
我努力回想,那是一个男人,他有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对着面前的人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轻言软语,情真意切。
我当时在哪里?
为何会记得这句话?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为何,我陷入了莫名的烦躁中,使劲地捶着头,试图再想起一点什么。
我直觉到那个男人是个很重要的人,和我的过去一定相关。
不孤见我忽然不对,立刻起身拉开我的手,急声道:「曦曦,曦曦你怎么了?别打自己,哪里痛吗?曦曦?」
我确实很痛,痛得我无暇多顾,我越想努力抓住那一点灵光,身体某处就越发疼痛。
如同烈火灼烧着灵魂。
「曦曦!」
不孤无法,只能扑上来将我整个抱住,紧紧地圈在怀里,不让我再动。
这时,房门被敲响,赛云在外头清脆喊道:「姐姐,我们进来啦。」
不孤扭过头,焦急地朝外大喊:「快进来,曦曦她不好了!」
我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不去勉强回想,那灼烧感便逐渐弱了下去。
因此,我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赛云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大夫,一个是小龙。
我隐约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大夫为我把脉时手指搭在腕上的触感,小龙询问不孤我的情况,而不孤一直将我抱得很紧。
而我彻底昏迷前,唯一的念头竟是,在他的怀里真的好舒服啊……
13
我独自站在医馆后院的池塘边,看着青草漫溯于水中,有两只小青蛙蹲在草叶的阴影里,两腮不停地鼓噪着。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越发炽热,哪怕是池塘边也不甚清凉。
自那次昏迷,已过了好几日。
第二日,我便醒了。
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一直疲乏得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就连不孤很想去的集市,我也没陪他去。
小龙倒是跟他去了,回来向我抱怨了许久,说不孤像个傻子,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都想伸手去摸,别人还以为他有个傻子弟弟。
「小曦。」小龙从回廊里走下来。
我站在池塘边的树下,听到他的声音,懒懒地应了一声:「嗯,在呢。」
小龙走过来,先说了一句:「你比我还耐得住晒。」
他是蛇,喜欢太阳,太阳能让他的血温暖起来。
所以,蛇类一般在夏季最活跃。
我往一侧挪了挪,让他站到树荫里,问:「要吃饭了吗?」
「嗯,我估计你就在这里。」小龙慢慢地说,「小曦,其实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我抬头看他,因为在人间的缘故,所以他用障眼法掩盖了原本的白发红瞳,寻常人看他只是个黑发黑眸的普通青年。
可障眼法这种东西,只对不知真相的人起作用,一旦看破就无效了。
像我和不孤,看到的就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小龙其实比不孤还高半寸,但是他更清瘦,枝叶扶疏间漏下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白发照得晶莹剔透,像一捧流动的银雪。
若我与他素不相识,不了解他的秉性,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清逸出尘的神仙。
但他与不孤一样,不善掩盖。
此刻,他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要问的是什么事。
但是又有点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替他解了这个围,主动说:「你想问我,让你们死而复生的事,对不对?」
小龙看了我一眼,惊讶道:「哎呀,你当真好聪明哦。」
我插了个话:「你应该跟这里的人相处得还不错?」
小龙略带得意地笑起来:「还可以嘛,大家人都多好的。」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就凭小龙这纯正的蜀州口音,恐怕别人都把他当本地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龙在蜀山修行那么多年,其实真是个本地人没错。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斟酌着开口:「很多事我也搞不清楚,一想就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一样。」
小龙:「那你咋个晓得你的血可以救我们?」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只是……」
于是我把之前才醒来时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遍,那朵小花,狐影,鬼面,以及喝过我的血的不孤等等。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砾石滩上,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小龙,你是不是当时就想问我?」
「是噻。」小龙吹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柳枝,语气稍轻,「你不是不想他晓得嘛,我就没问,后头你又睡了那么久……」
他又略直起身,凑近了问我:「你为啥子不跟他说?」
我垂下了眼皮,也觉得奇怪。
分明最开始我和不孤最亲密,毕竟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可遇到一些事情,我商量的对象却一直是小龙。
对着不孤,我总想隐瞒这些事。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我叹了一口气,随便捏了个借口:「他本来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只是不知道我最多还能活三年而已,没必要跟他说太细吧,也没什么意义。」
让那个烦人精知道了,恐怕会抱着我哭个不停吧?
我想着那可能发生的一幕,却莫名地笑了起来。
小龙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皱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你这种……嗯,功效,我好像听我师父讲过,你晓不晓得在人间,其实也有这种东西,叫返魂香。」
我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来过人间。」
小龙解释道:「总之,人间传说这个东西是一种香料,黑黢黢的,圆圆的,像个蛋,点燃了的话,死了三天的人闻到都可以活转来。但其实,我师父说,那东西是一块木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烧芦灰止洪水,用了几根灵山的菩提树,没烧干净的木炭遗留了下来。菩提是佛门圣木,静心安魂,那些人没死好久,魂魄未远,所以才会活过来。」
我听完传说背后的真相,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小龙口才真好,特别适合去说书。
可小龙略带期盼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提出些有意义的分析,我只好迟疑着说:「嗯……那我,难道和这个木炭,是近亲?」
小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我觉得你遭不孤传染了,越来越傻。」
我也无奈:「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咋个晓得嘛。」小龙靠在树上,有点垂头丧气,「你是个石头,那是个木头,可是你现在又变成了人,长着一副血肉之躯。」
他喃喃自语半天,大概是把自己也绕晕了,揉了揉头发,不再去想:「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他懂很多事情,说不定能解决你身上那个问题,能让你多活两年。只是我打听过,离我去妖界那年,人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晓得我师父现在还在不在蜀山。」
镜墟的时间果然比外头更快,他们在镜墟都两百多年了,外界才过了二十多年。
不过,我也被他提醒了,既然我们没办法,那就去找有办法的人,于是振作起来对他说:「那我们……」
忽然身后的回廊传来赛云的声音:「啊?龙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你不是在厨房吗?」
我顿感不妙,转头看去,不孤的衣角一闪而过,已经走远了,留下才到的赛云,满脸疑惑:「奇怪,怎么不理人……」
说着,她还看向我们:「姐姐,你们怎么站在太阳底下,快来吃饭了。」
我与身旁的小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恐怕事情要遭,但仍抱着些许期望:「你说,他听到没有?」
小龙却比我还茫然:「啊?啥子东西哦?」
饭桌上的气氛很不寻常。
赛云的养父,也就是李大夫坐在上位,我坐在右方,对面是小龙和赛云,而不孤独自坐在下方。
往常吃饭,他都要么挨着我,要么挨着小龙,吃饭时也不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猪肝特别好吃、青菜**、厨娘的手艺真好……之类的,都是他会说的话。
总之,有他在,大家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李大夫如此严谨恪守的人,也时常被他逗笑。
可今天不一样。
饭桌上除了偶尔的碗筷碰撞声,几乎没有动静。
不孤埋头吃着眼前的豆角,一言不发,往日喜欢的猪肝也不吃了。
李大夫和赛云都有所察觉,看了他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里自觉理亏,知道他生气了,也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小龙倒是反应了过来,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又朝不孤那边悄悄地挤眼睛,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说。
赛云好奇地盯着我俩看,咬着筷子,清清脆脆地问:「龙大哥,你们在干吗?」
我和小龙同时语塞:「这……」
「你们今天都好奇怪哦,怎么都不说话了?」赛云的眼睛跟她的脸蛋儿一样圆,骨碌碌地在我们三人之间打转,「怎么啦?」
我连忙道:「没事没事,吃饭吧。」
她皱着细细的眉毛,还想说点什么:「可……」
李大夫沉声阻止:「好了,赛云,认真吃饭。」
「哦。」赛云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吃饭去了,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在碗边打转,我只好对她轻轻一笑。
不过笑容应该有点勉强。
这一整天,不孤也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和小龙单独在一起,怕被他看见,又觉得我们在瞒着他商议什么事。
赛云拉我去坐秋千,我们一人一边,迎着夕阳晃荡。
傍晚时分,凉风微起,撩起我们的衣衫,我随口问道:「病人都走了吗,怎么今天没看你捣药?」
赛云托着腮,老气横秋地叹气:「最近镇上不太平啊,天要黑了,大家都不敢在外面多待。我就是白天想出门,爹也要说我呢。」
我感到奇怪:「什么叫镇上不太平?」
「你想听吗,爹都不准我讲给你们听,你们是外乡人,怕吓着你们。」赛云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神秘秘的,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分明就是跃跃欲试。
赛云是个懂事但偶尔也调皮的小姑娘,李大夫虽然平时看着不苟言笑,但对这个女儿,是实打实的爱护,以至于养得她有些天不怕地不怕。
我替她把鬓边散乱的发捋好,觉得她这模样很可爱,捏了一下她的耳朵,笑着说:「我胆子很大的,你讲吧。」
「不过,确实该跟你们说一声,要是不小心出事就不好了。」赛云认真道,「我们这里离蜀州都城不算远,晚上没宵禁,一直还挺热闹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镇上就陆续出了好几起怪事。比如卖布的王大娘,说夜里听到有人站在她家大门外念咒,还总听到孩子的哭声。」
我:「孩子哭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她多年独居,根本就没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哭?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到。」说到这里,赛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圆眼睛睁得更大,「大家都觉得她是生了心病了,就让她去庙里拜拜佛,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屏住了呼吸,等她揭秘:「怎么啦?」
赛云的声音更低了,明明四下无人,她仍像怕被谁听到一样,与我耳语道:「后来,王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