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话,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至少也会选择一个地势平坦,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愣住了,心里的惊疑越来越重。
不孤喊了我好几声:「曦曦?曦曦你怎么啦,是不是鼻子还在痛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低声说出我的结论:「他们是在躲什么东西。」
与外界隔绝的镜墟,最深的坑底,遮天蔽日的枝叶,围绕树根而建、被藤蔓覆盖的石屋……
如果真的是有一群狐狸曾在此处生活,甚至组成了一个村落,那么,他们哪怕不见天日也要躲避至此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天灾?
还是人祸?
10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我们仍留在这个村落里,眼见四周越来越暗,便找了一户还算完整的人家暂时落脚。
白昼时天气尚暖,但一到夜里,凉意就一层层地涌上来。
于是,我又捡了些干柴做了个火堆。
小龙安静地伏在我的膝上,两粒红豆似的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在为眼前的困境而沉思。
我倒是也想安静地思考一下,可是,不孤一直在不停地喂我吃东西,我一边嚼着风干的兔肉一边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些?」
不孤往火堆里埋了几个地瓜:「我娘从前就教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准备好食物,否则万一找不到吃的就会挨饿啦。」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他的爹娘。
我看着他用火炭埋住地瓜,撕开兔肉的动作,想起平日里他做饭也很熟练,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不由得问起:「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是说,你的爹娘呢?」
「死了嘛。」不孤又递给我一条肉干,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们外出遇上了大妖怪,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元丹已经碎了。」
他说着说着还是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唉,碎了,我试过,已经补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如果不孤是哭着向我倾诉,我应该能很顺其自然地告诉他都过去了,要坚强。
可是,他没有。
平时只是被我拽住尾巴、对他说话大声了一点,就会眼泪汪汪的狐狸,说起父母的惨死,却还能这样微微带笑。
我伸手摸他的耳朵,即使表面再微笑,两只大耳朵还是软软地塌下来了。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误打误撞地就来到了青丘,这里有好多狐狸啊,也没有大妖怪。」不孤挠了一下脸,又冲我笑,耳朵也在我的手心里颤了颤,「其实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他很喜欢青丘,只可惜,青丘不喜欢他。
大概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不孤反而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伤心啦,真的,曦曦你别难过。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说的话,教我的事情,我都记得。来了青丘,我也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我也挺好,流放的时候还允许我带上窝窝。」
说到这里,不孤突然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小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我耳旁,放轻了声音:「还有啊,在镜墟我还认识了你和小龙,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他凑得很近,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明亮又真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只傻狐狸,他只是太善良,以至于看天底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觉得大家都对他很好。
哪怕自己正伤心,也还能顾忌到旁人的心情。
作为妖来说,这么多年,他应该最能体会到什么叫弱肉强食,却干净纯粹得仿佛根本没见识过外头的腥风血雨。
这不是傻,只是一种选择。
「嗯。」我对他微笑,点头肯定,「你运气特别好。」
不孤:「所以曦曦你放心吧,我把运气分给你一点,我们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我们正说着,却听一直沉默的小龙忽然开口:「好像有啥子东西烧焦了。」
我正疑惑的时候,不孤发出一声惊呼:「啊!我的地瓜!」
然后立刻转身去刨他埋在火堆下的地瓜,等他着急忙慌地刨出来时,已经有两个被烤煳了。
「呜……」他哭丧着脸,眉毛都快耷拉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五个。」
我忍不住笑,掰开一个完好的地瓜递给他:「这么喜欢吃地瓜吗?我看你平时都吃鸡啊。」
小龙也吐着蛇信表示赞同:「就四(是),你四(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吃鸡的狐狸,别个都嗦(说)只有黄鼠狼才爱吃鸡。」
不孤接过地瓜,忍着烫咬下一口地瓜:「呼呼!你、你才是黄鼠狼!」
尽管非常喜欢地瓜,可是不孤还是大方地与我们分享。
我和小龙都没吃,觉得没必要跟他抢这点吃的。
不孤吃得眯起了眼睛。
我们决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如果实在没线索,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不孤得意地拿出了他的窝,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果真没说错吧,还好我带了窝。」
说完,还邀请我们去睡。
小龙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自己找了个角落盘起来了,而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不孤的邀请——说实话,这个窝垫得很软,睡起来还挺舒服。
不孤解除了缩小的咒语后,窝变回了原状,几乎占据了整个地板。
我头一次和不孤挨得这么近睡觉,他看起来也很兴奋,与我头靠着头,呼吸可闻。
由于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发生变化,所以我仍小心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
只是,睡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曦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我说了个女孩儿通用的理由:「嗯,体寒。」
「没关系,我很热的!」他把尾巴盖在我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尖卷着我的腰,脸红红的,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他的脸,竟然也觉得有点热了,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睡了。」
「好哦。」他用手围成一个圈,放在我耳朵上,小小声地说,「祝曦曦好梦。」
我稍微偏过了头,遮住莫名其妙就笑起来的嘴巴。
他不是傻狐狸,是个烦人精。
本来这晚确实该有个好梦的,托烦人精的福,我睡得很安稳。
直到我耳畔出现若远若近的幻音,好像有很多人围着我,发出又轻又细的嬉笑。
这嬉笑声说不出的诡异。
既有一种铜铃相碰的清脆悠扬,又断断续续的,仿佛古琴裂弦。
刺着我的耳朵,十分难受。
我在睡梦中皱眉,终于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一堆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奇怪,是谁没有关门吗?明明睡前我看着不孤关的门啊……
我慢吞吞地从窝里坐了起来,身旁不孤还睡得很熟。
门口的人群抬起手挥动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萤火虫的微光。
我知道他们是在朝我招手,叫我过去。
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可当我走到门边时,面前却是关好的门。
我有些犹豫,耳畔的幻音挥之不去,且越来越明显,原先还轻快的嬉笑此刻已经逐渐变得尖锐起来。
拍了拍脑袋,我打开了门。
外头一片漆黑,寂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可是,我看到在不远处,他们还在那里等我。
萤火虫仍飘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点点萤光,好像小小的灯笼,指引着我慢慢靠近。
奇怪,我的肉体好像变成了木偶,神思游荡在这密不透风的深坑之中,只觉得飘飘忽忽的,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随着那群灰扑扑的人影走远,走入密林深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我感觉我仿佛已经融入了他们,也快变成一条细细的人影。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屋。
这栋石屋与村子里其余的屋子不一样,它孤独地坐落于此,远离村落和人群,没有依傍着大树,也没有飞翘的檐角。
方方正正的。
哦。
是一座石棺。
我这样想着,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恍惚。
这座石棺太大了,应该能埋进去很多人吧?
我扯掉周围的荆棘刺林,手上被尖刺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血滴在草丛里。
我毫无知觉。
我半跪在地上,看到植物根系牵扯起泥土,在泥土之下有什么东西。
我彻底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刨出一根细长、坚硬的——我举起来,抹去上面的土,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一根骨头。
这是谁的骨头?
谁死在这里?
是狐狸吗?
……
我呆呆地想着,身旁是一圈鬼影重重。
他们都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我的耳朵更吵了。
嬉笑声不再清脆悠扬,尖利干涩,好像指甲划在瓷片上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喃喃自语。
「埋起来,埋起来……」
「别抬头,会被发现的……」
「尾巴断了,又断了一根……」
「天坏掉了,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救我们……」
「把尾巴砍掉!砍掉就好了!」
终于,我终于听懂了——那根本不是嬉笑,而是哀泣。
只是这声音过于尖细,似哭似笑,叫人分不清楚。
原来,是一群狐狸在哭。
我手里还抓着那根骨头,也不知是哪一部分,慢慢地抬头,一张狐狸脸突然出现,不,应该是半张,它的另一边的耳朵、眼睛全部都没有了,只剩血肉模糊的伤口,黑乎乎的。
那森绿的眼珠沾着血,却仍与我对视。
我抓紧了骨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仿佛对这张狐狸鬼面的伤口感同身受。
眼珠子也痛得快掉下来了。
「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狐狸盯着我,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它说话。
「……越要消亡则越疯狂,他已经疯了……都疯了……天坏掉了,没有人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封住了我的喉咙,我听见它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如同在地底埋了数百年的尸骸。
「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帮我们,我们躲了……起来……他在找我们……」
狐狸的脸在滴血,分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的伤口仍然在不断地流血——好像它一直在痛苦之中。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别、别被他找到……」
一滴血落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张可怖的狐狸脸消失了。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流失,我立刻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黑影围拢了,他们又抬起了手,我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萤火虫,一直混沌的思绪终于清晰,连虫鸣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这分明是一双双狐狸的眼睛啊。
死去的、深埋的、无数年的,狐狸的眼睛。
他们在向我挥手作别。
「你也要躲起来啊……大人……」
我感觉十分疲惫不堪,耳畔的幻音消失了,睡意再次来袭,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清醒中,我仿佛看到不孤正朝我跑来。
11
我和不孤正在挖坑。
小龙……小龙在旁边监工,他说自己没有爪子,刨不了土。
我有心想说他只是犯懒,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自从来了这地方,小龙也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孤说昨夜他发现我不在窝里,立刻叫上了小龙一起来找我。
还好四周都是草丛,踩踏过的痕迹十分明显,他们顺着足迹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昏倒在一座石屋前。
「是石棺,这不是个屋子,是棺材。」我提醒他。
不孤瘪了瘪嘴巴,非常小声地辩解:「可是棺材什么的……我害怕嘛,就当它是个屋子不好吗?」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棺,不自然地往外边挪了一点。
「我们到底在挖什么啊曦曦?」不孤心不在焉地挖着土,还总是去瞟那个石棺。
在白日光线明朗的时候看来,这个石棺其实并不吓人。
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只是没有门而已。
上面还雕刻着一些花纹,线条也很古拙简朴,与檐角的那个狐狸尾巴的样式如出一辙,只是石棺上的花纹更密,几根纹路汇集在一起,像一朵散开的花。
不过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青苔遮盖了。
我回答不孤:「挖一些骨头。」
「什么……」他好像没听明白,正在这时挖到了硬物,他低头刨出来一看,吓得倒坐在地上,「曦曦!曦曦!骨头!」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捡起那个骨头——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嘴巴前伸,犬牙尖利。
是个狐狸的头骨,但只有一半,另一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见了,断裂处骨茬森森。
不孤的脸色都吓变了,他缩在一边,想靠近我又害怕我手里的东西,只能隔得远远的,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是什么啊……」
「胆小鬼。」小龙化作人形从一旁走过来,虽然嘴巴在嘲讽,但还是挡在了不孤面前。
他做出了自己的揣测:「应该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狐狸,只是不晓得咋回事,死在这个地方,都没人给他收尸。」
不孤拽着小龙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曦曦,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这位朋友?」
我反应过来对于不孤来说这就是他的同族,于是,把头骨藏在身后,对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然后我对他们说起我昨晚的所见所闻。
最后,我说:「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手上没有骨头,所以我就想,应该是还埋在土里。小龙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住在这里的狐狸,不过……不是没人来给他收尸,而是他们恐怕都在这里面了。」
我指了指旁边的石棺。
小龙皱起了眉,我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孤冷,但是一说话……「你咋个晓得?」
就很有人味。
他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昨夜我看到那群人影绕着石棺徘徊不去,在不孤找到我之前,点点萤火融于石棺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