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
同一天,我收到了太子殿下的退婚书,和他小叔叔送来的一纸婚书。
我端坐在大殿上,心如死灰。
就在刚刚,谢梵跪于文武百官面前,言之凿凿,说已有心上人,要同我退婚。
我爹登时面色铁青。
皇帝面显不豫。天子赐婚,岂容这般违抗。
剑拔弩张之时,只一人摇扇漫不经心笑道:「臣弟倒看盛家小姐清丽非凡,越看越是欢喜。」
殿上所有人目光齐齐集中向他。
我茫然抬头,正撞上谢昭一双多情桃花眼带笑望我。
谢昭,封号「宁」,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也是本朝唯一亲王,和皇上感情深厚,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他容貌生得极好,明艳而张扬,一身红袍坐于大殿之上,分明数九寒冬,他却灼灼如火。
皇帝见他张口,面色先是一缓,又斥道:「这时候还胡闹什么呢!」
谢昭说:「皇兄,太子殿下情深意笃,坚决退婚,我甚感动。」
他象征性地抚心唏嘘,有趣地挑眉,话锋一转,「但我瞧盛家小姐失了婚约倒也可怜。恰巧,我府上还缺个正妃,何不将她许配与我,成全两桩美事?」
皇帝怒道:「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谢昭掰指算道:「盛小姐取字为宁,而我封号为宁,我看我俩甚有缘,不容错过。皇兄,成全我罢!」他眼睛一眯,笑意深达眼底,格外顽劣。
我傻眼了。
再看看周围人群,大家似乎都傻眼了。
只有谢昭一人放肆地注视着我,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在讨一件惹人喜欢的玩具。
2.
说起来也是件奇事。
清晨入宫前我还是准太子妃。
傍晚回府后就成了准亲王妃。
皇帝一开始也觉得荒唐,但权衡一番后,竟然发现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首先太子当堂退婚,这是大辱。我爹虽然谈不上多喜欢我,但受此折辱,必然大怒,只能安抚。
退婚后如何安置我的婚事更是一桩麻烦账。且不论有没有人敢接太子留下的烂摊子,我作为丞相府的嫡女,嫁到谁家皇帝心底都不安心。
谢昭这一出面,我仍然是嫁入皇家,甚至地位颇高。
奇迹般的,皇帝同意了。
当即下诏为谢昭和我赐婚,择日成婚。
我下跪领旨,承蒙圣恩,很是茫然。
皇帝全程没给太子一个好脸色,罚他回去闭门思过。
谢昭施施然离去,路过谢梵时合扇「嗒」地一敲他的头,「侄儿眼光不行。」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笑。
又想到太子以后要唤我一声小叔母,我突然有点微妙的得意。
3.
我是丞相府嫡女。
我爹娘亦是奉旨成亲,一向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但她身体不好,生了我后大伤元气,过了几年再无所出,逐渐遭了冷落。
不久后,我爹就利落地抬了个小妾进门。
薛氏肚子很争气,来年就添了一双儿女。丞相喜笑颜开,娇宠万分。如此对比,越显得我和我娘院内冷清凄凉。
从那过后,小妾行事越发骄横,很是觊觎我娘的正妻之位,可恨我爹纵容,颇有灭妻扶妾之意,我们娘俩根本讨不到好。
随着我慢慢长大,娘亲步入风烛残年。娘亲说我性子温和,唯恐她去后我受欺负,竟为我求来了一道谕旨。
天子金口玉言,许我为未来太子妃。
有了这个身份,纵使我相当不受宠,也能在丞相府过得很好。
我在娘亲的病榻前下跪领了旨。
娘亲在临走前握住我的手,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她声音虚弱,语气却清淡平静,「宁儿,男人有情却无心,情之一字只是虚妄,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而我娘走后不过一个时辰——
薛氏倚在门口,看着我哭红的眼睛,笑得娇媚而得意,「哎呀,不枉我费心熬的那几服药。」
我霎时浑身冰凉。
她看着我理智濒临破碎的神色,更加开心地咯咯笑起来,「我不喜欢她活那么久。」
我几乎是一分一分将我脸上的表情收回去。我看了她的脸很久,最终温和地一笑。
我说:「劳您费心了。」
那年深冬格外寒冷,我披麻戴孝,立在漠漠风雪中,想着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4.
来年开春,丞相府最小的,也是最娇惯的幼子盛夏,不慎踩空滚入水池。
正是春寒料峭,薄冰都还没化,池子又深,救上来时娇嫩的幼童已经几近没了声息。
我出门探望,懒懒靠在焦急万分的薛氏耳边,轻声笑道:「哎呀,不枉我费心弄坏的台阶。」
她猝然抬眸,惊怒交加。
我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他活到盛夏。」
盛夏自那次意外,发了高烧缠绵病榻,果真没活到盛夏。
薛氏来找我,通红着眼,恨声道未来要剥夺我的一切。
我只是淡笑。
今次从皇宫回来,我听了一耳朵他人的闲话,那位令太子不惜退婚也要娶的心上人,似乎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庶出的盛娇。
薛氏啊薛氏,你一定没想到我有这么好运。失了太子,还能得一个亲王。
思及此,我不禁自嘲。
「左右未来嫁的是鸡是狗,于我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乱七八糟。
窗台突然被「嗒」地一敲。
我一下跳起,摸出枕头下藏的刀,寒光一闪,冷声道:「谁!」
窗户缓缓打开,轻盈无声跳进来一道红衣身影,雪白手指轻轻一竖,示意我噤声。
我目瞪口呆。
宁王,居然大半夜,翻女人的窗台?
话本里都道男人半夜约会女人,乃是偷情,而偷情,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我看这人就不和——有谁大剌剌穿着红衣服来的,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吗?我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我也要名声的,好吗!
5.
谢昭轻巧落地,还有闲心整理了自己微乱的衣角,才把窗户合上。瞧到我慌张神色,安抚道:「放心,没人发现我。」
他眼眸漆黑如墨,闲闲对上我雪白锋利的刀尖,随即神色一沉,「你说本王是鸡是狗?」
他声音清凉而磁,像微风拂过一把上好的琴。他的桃花眼极漂亮,昏沉夜色中光华流转,仿佛画中人被赋予了生命。
我走神一瞬,觉得他这重点抓得忒不像话,不可置信道:「你来找我,就说这个?!」
他说:「这倒没有,我来交流夫妻感情。」
我一愣。
想到谢昭风流盛名满京城,一股恼意和羞意就蹿上大脑,连带着我的脸都红得发烫。我脱口而出:「宁王殿下,请您自重,你我还未成亲,有什么事婚后再交流也不晚罢!」
谢昭一愣。
他一双流丽生辉的眼眸眨了几眨,难得露出点惊讶的神色,不过几秒,他忍俊不禁,无声大笑,几乎直不起腰。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谢昭忍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心包裹的玉盒。
打开盒子后,赫然露出了一支翡翠玉步摇,镶玉嵌宝,精致异常,在昏沉夜色下都流转着淡淡的光晕。
谢昭戏谑道:「我听说今天是王妃生辰,特意挑了礼物打扰,没想到王妃要我自重。」
随即手上作势要收回那支步摇。
我彻底呆住,脸色爆红,下意识丢了刀,扑上前去抢那个盒子。
谢昭仗着他身高优势,轻轻松松将玉盒举过头顶不让我拿,一边还要调笑:「没想到王妃对成亲这么……迫不及待。为夫谨遵娘子之命,婚后再好好交流。」
我要被他气死了,「谢昭!」
6.
「小姐?」门外突然传来我的丫鬟明心犹犹豫豫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吗?我听见你房里有响动。」
谢昭大剌剌地一摊手,作势要张嘴。
我瞬间息声,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忙脚乱把他塞到一边,深呼吸几口气,扬声道:「没事。」
狠狠地盯着桌角的男人,「刚刚跑进来一只老鼠,已经被我赶跑了。我要睡觉了。」
明心不出声了,想必是走了。谢昭做口型道:「你说我是鸡,是狗,还是老鼠?」
我冷静下来,亦做口型答道:「是鸭。」
谢昭:「……」
说宁王是鸭乃是逞一时意气。
我心头一惴,蓦然发现和他笑闹太过,我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
谢昭毫不在意,还臊了我一句,「王妃原来如此牙尖嘴利。」
我抿着嘴瞪他,不说话。
他拿出步摇,在我发间比了比,满意地收回去,衣袍带起的风不慎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