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知道沈辛夷对自己无意,可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笑,顾云庭还是觉得难受。
“姐……你去忙吧,我去招呼官爷。”
顾云庭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把沈辛夷往门内推了推。
报录的官差闻言赶紧迎出来行礼,“使不得,使不得!咱们可当不起解元老爷一声官爷,叫小的名字就好。”
顾云庭从善如流地回了一礼,随后转身开始邀请关系相近的同族长辈一起进来。
之前顾家小院只有沈辛夷一个寡居的女子在家,叔伯们不便都过去打扰,所以只有族长夫妻在帮忙待客。
如今顾云庭一招呼,也都笑着进了院子。
沈辛夷最怵与人打交道,若是只简单的寒暄还好,像如今天这种集吹捧,打听,以及……人多,为一体的场面,那感觉就像有团火在她面皮上炙烤着,做什么表情都觉得多余且尴尬。
现在有顾云庭接手这份差事,沈辛夷只觉得身心俱轻。
给众人送上茶水后,她迫不及待地钻进自己房间,拿起刻刀开始用工作转移情绪。
顾云庭考中解元的事对她来说无异于一道惊雷,这些年她断断续续也读过不少书和文章,不说有多精通,但看文章好坏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庭哥儿纵然有几分才学,在县学中也屡屡拔得头筹,可秋闱是个什么情况她能不清楚吗?
世家大族子弟云集,他们有名师教养,有数不清的资源,庭哥儿一个毫无根基的县学学子比之他们有着不可跨越的天堑鸿沟!
若只是中举沈辛夷还会欣喜若狂,觉得庭哥儿幸运加身,所得结果并不为过。
可他偏偏考中了解元。
在一众天骄云集之地考中头名,那是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结果。
所以沈辛夷初听到消息时,心里只有惊异完全没有欣喜。
直到看见顾云庭平安归来,那种泼天的喜悦才慢慢从心底溢出来。
真的是解元啊!
沈辛夷透过窗往外瞅了一眼。
见顾云庭接人待物游刃有余,再次满意点头。
她多厉害啊!
把一个毛头小子养成这么出色的翩翩少年郎,这下就算是到了地下,她对冯姨也有所交代了。
农历八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顾家小院又连续来了几波乡绅富商。
礼物摆满了院子,看得围观的乡邻忍不住啧啧感叹,
“这顾氏也是好起来了,没花多少功夫就白得一个举人老爷,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谁能想到两个小孩儿能成事儿呢?”
“也是,当年这俩小孩儿多惨啊!饿的面黄肌瘦也没人管……那顾大郎去从军的时候把家里仅剩的地都卖了换成了盘缠,真是狠心到没边儿了……也是他命不好,战场上刀枪无眼,就算带着大笔银钱去从军,还不是照样死无全尸?说报应也不为过!”
“真真是报应,自己亲娘刚过头七他就跑,身为丈夫长兄一点儿担当都没有,死了也活该!”
几个知道内情的妇人又忍不住说起了顾家的闲话,只不过和之前看笑话的语气不同,现在都同仇敌忾地谴责起了顾大郎。
有些刚成亲的年轻妇人不清楚其中缘由,却也听得津津有味,听到不明白的地方还开口询问:
“那顾二郎为啥一直喊辛娘子姐姐?不该喊嫂子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中年妇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辛娘子是冯氏收养的,辛娘子的父母原是逃难到咱们镇上的郎中。
估计是十年前吧,夫妻俩意外救下了跳河的冯氏母子,之后对他们母子更是十分照顾。那冯氏也是个感恩的,两人出意外后就收养了辛娘子,一直当亲闺女疼,顾二郎想来是叫习惯了没改过来……”
“嗤!这哪是当亲闺女疼?是当童养媳了吧,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人嫁给了自家儿子?”
年轻妇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这年头童养媳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基本上跟买来的奴仆差不多,打骂随心不说,还有干不完的活。
甚至还不如奴仆,人最起码还有月钱,童养媳可没有。
真要报恩,怎么可能让人小小年纪就嫁给自家儿子?
中年妇人叹了口气,“这也不怪冯氏,她怎么对辛娘子的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只是意外来的太突然,她大冷天去洗衣服,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大夫来了都说让准备后事……
可顾大郎不愿意啊!就想借成亲的喜气冲一冲,哪知两人成亲当夜冯氏就走了……顾大郎去从军估计也是觉得对不起他娘……”
“觉得对不起他娘就扔下妻子幼弟去从军?还把家里的田地都卖了,这是什么道理?”
年轻妇人撇撇嘴,打从心眼里觉得顾家大郎不是什么好人。
“听和他一起长大的顺子说,他是想去给辛娘子他们挣一份前程,卖地的银子也分了一半给了辛娘子。
具体原因咱也不知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辛娘子和二郎有段时间确实饿的都没个人样了,可二郎却一直没有断了读书……所以咱也不知道那银子到底给没给?”
外面聊的热火朝天,院子里的人也没闲着。
送走报录的官差和送礼的客人后,族老们还拉着顾云庭说个没完。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立功名坊。
顾云庭年仅十六就中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此功名坊要是立起来,他们顾氏一族在城阳县也能算的上耕读之家了。
对以后族里年轻一代读书婚嫁都有数不完的益处。
顾云庭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上辈子中举时也是建了功名坊的,其中流程并不复杂,只要经过审核批准,官府就会给出资修建。
以他的年龄和成绩,县令那边肯定不会阻挠,毕竟这也是他功绩的一部分。
上辈子他对族人心有芥蒂,所以和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际,功名坊也是族长提了一嘴他顺口应下的。
这辈子他还有重要的事需要用到他们,正好趁此机会拉拢人心。
谈完这些,天色也即将擦黑。
考虑到顾云庭一路风尘仆仆,族老们也不好再待下去。
“那咱们就说好了,三天后族里为你办一场流水席,然后就去请县老爷批复功名坊……”
族长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顾云庭点头应下,“是,您老脚下慢点。”
族长觉得十分熨帖,笑着道:“别送了,这两天你好好在家休息,我会叮嘱那些远的近的不让他们过来打搅你。”
“多谢叔公,让叔公操心了。”
族长被捧的心花怒放,眼前这少年没有受过族中多少恩惠,却很识大体地不曾怨怼。
态度谦逊有礼,既懂得尊老,又知道轻重,真是顾氏好儿郎啊!
送走了满意的族老们,顾云庭转身望向已经燃起烛火的东厢房。
那是沈辛夷的卧房,也不知道她躲在房里做什么?
顾云庭眼中蓄满笑意,记忆里的沈辛夷就是这样,不喜多言,只爱躲在自己那方小天地内摸索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二十出头的人了,却还有着小孩似的天真。
这也是他始终无法把她看作长辈的原因之一。
若非小时候她逼着自己喊姐姐,他其实更喜欢喊她的乳名……
沈辛夷正在灯下刨木头,寸长的刻刀游走在妆奁表面,片刻间就勾勒出繁复的牡丹轮廓。
浅棕色的木屑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围裙上,地上,仿佛在她身边铺了一层碎雪一般。
顾云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女子恬静地坐在灯下,抱着大大的妆奁盒子忘我地雕刻着,那专注的劲头带着近乎可爱的执拗。
“辛夷姐……兰儿?”
顾云庭鬼使神差地喊出了沈辛夷的乳名,喊完之后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脸,不想放过她任何不自然的反应。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沈辛夷只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放下刻刀后不满地提醒道:
“都说了要叫姐……嗐,说到底你更该喊我嫂嫂,只是你喊不惯我也听不惯,在家就这样吧,出门可一定要注意,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