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皇上,前几日就处理干净了,给了她家人一百两银子,您放心。」
茂安公公弯着腰低声答道。
裴晟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怎么样?」
茂安的身躯肉眼可见地一抖,小心翼翼地答道:「尚可。」
两人便没再交谈。
秀云,是裴晟的人?
从没仔细思考过的情况,但又很合理。
当初我身边所有的侍女都被裴晟杀了,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么一个我没见过几面的婢女。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秀云一开始就是裴晟安插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
可我有什么能被他利用的呢?
蓦地,我想起了秀云死前几天的欲言又止。
还有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一个恐怖的想法骤然跃入我的脑海中。
秀云,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儿。
但是这件事是裴晟不允许我知道的。
所以有异心的秀云被裴晟所不容。
她的死也并不是后宫中人的报复,而是裴晟的惩罚……
那么,秀云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闭上眼,不敢去想。
我隐约察觉到,这里面有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足够让我万劫不复的阴谋。
4
从明华宫离开后,裴晟每天忙于政务,经常通宵处理奏折。
我就立在他的案边,看他于纸上挥墨,一点都不觉得疲累。
裴晟还是翊王的时候,没有这么忙。
他会偷偷翻墙溜进谢府找我,那时我因为字写得难看,每天都被罚抄书。
裴晟就模仿我的字体替我抄。
还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横勾竖折。
后来他登基了,陪我的时间就少了很多,每次去找他,他都在忙。
于是那时我想,我要留下来,我们要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不知何时,裴晟停了笔。
茂安公公推门进来:「皇上可是要就寝了?」
裴晟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恍惚了一会儿。
「朕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茂安低着头不敢说话。
半晌,裴晟起身离开。
我看着裴晟娴熟地转过深宫里一个又一个拐角。
直到他站在冷宫门口,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今天,是我的生辰。
我苦笑了一声,冷宫八年,活着就已经十分不易。
我早就忘了自己的生辰是何年何月,我更没想到,裴晟还会记得。
看他对来冷宫的路娴熟,还有太监们毫无疑问的样子,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了。
可为什么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没等我想,裴晟已经缓步朝里走去了。
一步一步,走到了我在冷宫住处的门口。
那门口和往常毫无区别,送来的饭即使我不去领,也很快会被其他废妃拿去。
只站在门外,完全看不出有何异样,所以我才会死了这么久都无人知晓。
我看着他停在门口,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就这样吧,裴晟,推开这扇门。
看到我的尸体,你高兴也罢,怀念也罢,于我而言,终于得了解脱。
我没有辜负我们的誓言,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至于背弃承诺的你,就留在没有我的世界吧。
我祝你江山永固,得享无边孤独。
一炷香,两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裴晟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
我不明白,于是我走到他面前,想跟他说话,可他听不见。
后来我也累了,便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似乎隐隐亮了起来。
裴晟动了动腿,踉跄了一下。
我下意识想扶住他,可手却从他的胳膊上穿过。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是茂安。
「皇上,您这是何苦呢……」
似乎是此刻气氛悲情,就连茂安都敢多说几句了。
「您每年都来这儿看……一待就是一夜,既如此,不如把……放出来吧?」
裴晟,原来每年都会来看我吗?
是否有那么些深夜,我在睡梦中哭泣时,裴晟也在门外默然神伤?
若真如此,那他这些年这么狠心……
下一秒,裴晟勃然色变。
「是她怨朕,不肯服软!再多嘴,自己去慎刑司服役!」
茂安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或许,裴晟只是在一年的某个夜里,想起了我这个被他剥夺了一切的可怜人。
或许有那么些许愧疚。
但徒步走过深宫,于门前静立一夜便是他的弥补了。
甚至不必我知晓,只需他得到心安便好。
我看着裴晟刚毅的脸,只觉得陌生至极。
曾经虽然有野心,但还算温和的裴晟,何时变成这副样子了?
动不动喊打喊杀,要不是茂安是从小跟在他身边,恐怕此刻已经被拖下去了。
他们离开了,离开前,我回望了这座困了我八年的冷宫。
下次再回来,该是明年此时了。
到那时,恐怕我的尸体早已腐烂成泥了。
5
又是一日,裴晟在处理奏折的时候,明华宫来人禀报,说明妃有孕了。
我下意识看向裴晟,他应该十分高兴才对。
曾经我们心心念念想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可太医说我身体孱弱不易生养,直到我被废,我都不曾有孕过。
可裴晟竟然一瞬间面色阴沉下来。
我跟着他到了明华宫,看着明妃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看着他一把捏住明妃的脸,「你是怎么怀上孩子的?」
周围宫人全数跪下,明妃丝毫不惧,反而满脸娇羞。
「皇上,臣妾偷偷把避子汤药倒了,因为前些日子总是梦见一个一个小娃娃,它说自己叫君心,想要让我做他的母亲呢。」
我和裴晟同时怔了一瞬。
因为,我和裴晟曾说,如果有了公主,就叫她君心。
因我叫谢绾,寓意是长发绾君心,代表着裴晟对我和她的宠爱。
我看着明妃那张和我酷似的脸。
真的,会这么巧吗?
裴晟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他盯着明妃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思忖她话的真实性。
半晌,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抱住明妃的身子。
「那你就好好养胎吧。」
那夜,裴晟留宿在了明华宫,甚至高兴到喝醉了。
明妃让茂安把他扶到内室,自己稍后就来。
我跟着他们往内室走,看着裴晟高兴到语无伦次的样子,内心有些酸涩。
明妃怀孕,他竟然这样高兴。
「皇上,您怎么会允许明妃娘娘怀上孩子呢?」
是茂安的声音。
我本以为裴晟会说因为喜欢她,或是因为她乖巧。
可裴晟竟然说:「她或许曾是绾绾的孩子,却因……我想要这个孩子,等她降生,我就把她送给绾绾,说不定她就会回到朕的身边了……」
裴晟明显是喝多了,前言不搭后语的。
茂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却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什么叫,曾是我的孩子?
我并未有孕过,裴晟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明白。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看,是明妃。
她进入房间,吩咐茂安出去。
房间里便只剩裴晟,还有她和宫女。
我本以为接下来会看见两人交颈而眠的场面。
可并没有。
明妃端起酒杯,朝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从袖口拿出一小袋白色粉末倒入酒杯中。
我震惊地看着明妃端着那杯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的酒走向裴晟。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想了许多种可能。
会不会明妃是敌国或者前朝的奸细。
他们刻意找了个与我相似的人安插在裴晟身边,目的则是毒害裴晟。
我慌乱地走到明妃身前,试图拦住她。
「你杀了他,会挑起战争天下大乱的!」
虽然裴晟负了我,可我仍记得他年少的梦想是国运昌隆,海晏河清。
他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好皇帝。
可我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灵魂。
明妃无数次从我身体中穿过。
我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喂裴晟喝下那杯酒。
可预想中裴晟毒发身亡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他甚至还睁开眼看了酒一眼。
「什么东西,难喝。」
明妃温柔地哄他:「皇上,是解酒药。」
裴晟也没多问,随后明妃洗漱上床,灯光熄灭。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好多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自从明妃有孕后,裴晟几乎每天都在明华宫陪她。
我也在日复一日的飘荡中,变得麻木。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死了,灵魂却还要存在,看着裴晟日日和别人恩爱宠溺。
明妃那张酷似我的脸,总会让我恍惚。
让我想起我和裴晟的曾经,许多年前,裴晟也是这样待我的。
晴日游玩,殿内赏雨。
我不知道我还会存在多久,或许是一辈子。
我想,这就是我选择沉溺于情爱的代价。
6
依旧不知道第几日。
茂安匆匆来禀报:「皇上,诏狱失火了。」
裴晟皱眉,「丢失重要犯人了?」
茂安摇头,小心翼翼道:「是陈青,他要见您。」
这个名字终于唤醒了我麻木多日的思绪,我震惊地看着茂安。
陈青,就是定我私通罪名时的那个侍卫?
可裴晟相信了我们有染,连我都被废入冷宫,怎么可能会留他活到现在?
我扭头看裴晟。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那就去见见吧。」
我跟着裴晟,十年来第一次离开皇宫。
外面下了小雨,裴晟坐在马车里。
我坐在马车顶上,伸出手,看着雨点不断地从我手中穿过。
我闻到了一种清新的味道。
以前每次下雨,都会闻到这股味道,像是泥土被浸润散发的味道。
可自从入了皇宫,就算是冷宫里,也是铺满了冰凉的青砖。
我恍惚想起,从前我是很爱自由的一个人。
我喜欢迎着微风细雨打马过街,喜欢甩脱侍卫去王府找裴晟玩。
可是后来,我为了裴晟把自己困在后宫里十年。
十年里,我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妃子。
在四四方方的冷宫里苟且偷生。
现在想来,太不值了。
马车停在诏狱门口,裴晟披着斗篷下了车。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畅通无阻,于诏狱最底层,见到了陈青。
时隔八年,他陌生到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两根粗壮的铁链缠绕在手腕上,把他吊了起来。
露出来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整个人瘦弱到了极致。
裴晟沉默地坐在了陈青面前的椅子上。
「你要见我?」
陈青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铁链随之晃动作响。
「皇上,您终于肯见卑职了。」
陈青平复了下心情,「卑职听一个老乡的狱友说,家母于前些日子过世了,卑职生前没能尽孝,死后当扶棺相送,当年之事,现已时过境迁,卑职也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还请皇上能网开一面,放卑职回乡……」
我越听越觉得乱,当年之事,指的应该是我被诬陷私通。
可他又为何要向裴晟担保绝不会泄露出去?
裴晟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他。
这间小小的狱中,空气几近凝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青的神色从期待到惶然到恐惧。
「皇上,您不能杀我!我都是听从您的命令,您答应过我,等事情平息就赐我黄金万两让我回乡,我不要黄金了,只求您放过我……」
裴晟只是招了招手。
他身后走出一个黑衣侍卫,手里拿着把刀。
陈青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终于崩溃。
「你要过河拆桥吗!你要杀了我,明明是你让我诬陷贵妃私通的,你出尔反尔!」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只觉得头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