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裾第一个踏进荣华堂,沉着脸色行了礼后,转身就寻了下首自己的位置坐下。
岑老太君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斥责她不懂礼数,下一刻却见豫安领着岑黛走了进来,当即就是脸色一僵。
有多久没见豫安过来请安过了?
不,应该问这是豫安第几次过来荣华堂请安。那过来请安的次数,可比不来的时候更容易清算。
岑老太君眯着眼,看着那背着阳光走进来的华衣女子,手下抓着的楠木金丝椅扶手几乎快要被她捏碎。
好一个乖张高傲的杨慈溪!
时至今日,竟还不曾将她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
下首许氏不动声色地望向来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忿。在这个璟帝嫡妹面前,她这个荣国公夫人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豫安只微微福了福身便起身作罢。身为当朝长公主,整个大越能够让她行大礼的人,并不包括眼前的岑老太君。
直到她在许氏对面坐下,堂中的几人才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的怒气,连带着也就不曾多关注之后岑袖的到堂了。
堂中气氛滞涩,许氏勉强忍下豫安逼人的气势和被自己稳压一头的难堪,掩唇轻笑,先开了口:“除却过节的时候,我竟是许久不曾见到过弟妹到这荣华堂里来呢。”
豫安坐得端正,唇角微弯:“原先是因着身子不适在府中调养,昨儿个却见府中休养的多躺了一个宓阳,着实是将我吓得不轻,今日这才过来瞧瞧了。”
一话既出,岑老太君的脸色更沉了一分。
这杨慈溪话里话外无非在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入了这荣华堂,明晃晃的,分明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表情僵硬,冷声道:“昨儿个那事也闹清白了,的的确确是三丫头做得不对,她昨夜可抄了十遍家规。”
岑黛顿了顿,难怪今日看见岑裾眼下青黑,原来是因为半夜被勒令抄了家规。
豫安心中也有数,浅笑着继续道:“家中姐妹争执,三丫头还差宓阳一句歉。”
岑老太君深吸一口气,虽是不痛快,却也清楚豫安的性子。豫安并不常动火气,平日能退也不愿意将事情说太开。可若是真的生了怨气,必定要不依不饶地紧抓着事情不放。
思及此,她只得看向岑裾:“三丫头。”
早先就得了示意的岑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朝着岑黛微微福了一身,声色微僵:“昨日是我鲁莽了,不该一路冲撞,还伤了妹妹,是我的不对。”
岑黛笑得乖巧:“妹妹不怪姐姐。”
听罢,岑老太君忍不住多看了岑黛一眼。这是她那五孙女?如今豫安坐在这儿,她还以为岑黛不会轻易松口的。
豫安也偏头看向岑黛,对上了小姑娘笑吟吟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她昨日对驸马说出的要求只有两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的确没必要继续为难小辈。
对面缩在椅子里的岑袖紧了紧手指,怯怯地笑:“真好呀,大家依旧还是好姐妹呢。三姐姐今日能够心平气和地将事情想清楚,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看似是在为姐妹相处和谐而庆幸,可话里却是有几分其他的意味。
这荣华堂里大多数人都知晓,三小姐岑裾是个暴脾气的,不惹她顶多是受一番冷眼就过去了,如若惹了她,保不齐要被她当做出气筒一顿嘲讽。
因此还被岑老太君亲赐了一个绰号:“炮仗”。心平气和一词,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岑裾身上。
一番话说出来,上首的岑老太君立刻就低低地哼了一声。她方才还觉得岑裾这是开始明事理了,此刻听了四丫头一番话,这才想起来岑裾的性子。
岑裾明事理个什么?今日这一大帮子事可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自己现在何苦要忍着气面对豫安?
岑裾同样也听出来了些许不妥当,可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这个四妹妹的话外音,也就没多在意。
坐在她对面的岑黛左右看了看,轻轻弯起唇角,长睫微垂:“说的也是,也不知昨日三姐姐怎的动了那样大的火气?平常都不常见过三姐姐发过那样大的火。”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巧和娇憨,似乎甚是无害。
可岑袖的脸色却是渐渐地白了。
是啊,岑裾是“炮仗”,可炮仗炮仗,若是想要爆炸开来,总得有人点火不是?
有了岑黛这么一说,岑裾立刻就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岑袖:“是你!说来说去,昨日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她昨日在私塾里和岑袖生了口角,平日里总是装巧卖乖的岑袖昨日不知是怎么了,明晃晃地笑话她是个榆木脑袋。
她一时气不过,但终究是顾及着是在私塾里、有夫子在头上盯着,只打算憋着回去内院泄气,谁晓得后来撞上落水一事,当时就骇得把这争执给忘了。
现在想来,只怕是岑袖看见了岑黛上午的浑噩,想了法子在拿她当枪使!
岑袖的脸色越来越白,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裙角,勉强笑道:“三姐姐,袖儿什么都不知道呀……”
岑裾冷哼,干脆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她:“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整日搁在这儿装无辜,你还真当是自己能耐了?”
岑袖红着眼角,眼睛里湿润润一片:“三姐姐,你误会我了……”
旁边岑老太君和许氏也看出了什么,立时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吵吵嚷嚷个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岑老太君红着脖子斥呵,拿着拐杖指着岑裾就是一通狠话:“你啊你,昨日撞了你五妹妹,今日又跟你四妹妹吵起来!你这丫头,难道非要把这府里闹得天翻地覆才肯消停吗!”
岑裾又瞪了岑袖一眼,不甘心地坐下来,嘴里嘟囔着:“明明这件事同她脱不了干系。”
岑老太君皱着眉看向泫然欲泣的岑袖,音色软了下来:“四丫头,你说说,你昨日做什么了?”
岑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前一阵子夫子考教了我们,昨日出了成果,三姐姐在课里是垫底。袖儿当时并不曾做什么,只说了让三姐姐有不懂的可以来问妹妹……”
“嘁!”还未说完就被岑裾截了话头打断:“岑袖你敢不敢把昨日那番话给说全了?随意抽一句话出来敷衍谁呢?”
她冷笑一声:“再者说了,我用得着你教我?我可记得私塾里功课最好的是岑黛不是你!怎么,你如今倒是可以出师教人了?”
“三姐姐,你……”岑袖暗暗咬牙,面上却是哭得更狠了。
“你还哭!假惺惺……”
老太君听着屋里哭哭啼啼和明嘲暗讽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砰砰砰的,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家里姑娘家多了就是不省心!一个个都是过来讨债的,存心气她!
老太君气得捏紧了手里的拐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隐晦垂眸,去看坐在下首的豫安。
盛装华服的妇人依旧是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冷眼看着对面的闹腾。
老太君见状,当即就闭眼想要哀嚎一声。该天杀的,竟还让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儿媳妇给看了笑话!
豫安抿唇坐在下首,心下其实并不曾觉得多好笑。
她瞧着对面尚还在争执的姐妹二人,眼角余光却是在往自己身边的岑黛身上瞥。
到底都还只是一群孩子,被心性和经验所限制,听不出话外音也就罢了。可她出身于那最是肮脏莫测的高深宫苑,此时一眼就能看见此事背后的最冷静的那个人。
岑黛。
那岑裾和岑袖此刻的争吵,有岑黛在背后推动。
可岑黛不是一向不愿意同这两人相处的么?今日为何突然要踏进这趟浑水?
岑黛也注意到了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牵住豫安放在小桌上的手,满眼都是乖顺和狡黠。
豫安无奈舒了口气,笑睨了她一眼:“你呀……”
岑黛乖巧低下头,眼中暗芒闪烁。
眼看那三房的母女二人坐在一旁无事一身轻,上首的岑老太君揉着脑袋也不愿再理会几个小辈,许氏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够了!”
两个小丫头立时就闭上了嘴。
许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温声道:“便是真有什么口角,拿到荣华堂来说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姐妹二人私下解决就是了。”
岑裾抿了抿唇,小心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岑老太君,终究还是轻哼一声闭了嘴。岑袖擦干净眼泪,也不敢出声了。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只脸色依旧不好看。
若非岑裾那个病逝的生母是荣国公第一个通房侍婢,她凭借一个庶长女的身份可没办法欺负嫡女岑袖。
许氏恨恨想道,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庶出姑娘,偏生荣国公就是心疼她!
直到荣华堂内重归平静,豫安做了半天的壁上观,终于准备提起此行的正事:“此次宓阳落水实在惊险,媳妇打算将宓阳从私塾中带出来,去寻女先生私下教导。”